可是從某一天起,南邊的荒野廢郊多了一座府宅叫“雀不落”。那之後,每到人間驚雷乍起,百蟲乍動的時刻。那些散亂的邪魔妖物總會不知不覺朝那座“雀不落”靠近。
那是邪魔的本能——像更強的人趨近,要麽臣服,要麽殺了對方。
邪魔不講感情,沒有誰喜歡被壓製,即便是本能作祟。所以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在最初都曾試過要殺了烏行雪。
他們一波一波地去,又一波一波地死在對方手下。
時間久了,找死的人終於少了一些。一部分轉而老實下來,另一部分則開始好奇:為何世間突然出現了這麽一個魔頭?他得殺過多少人、手下有多少亡魂,才能有如此濃重的邪魔氣。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便覺得對方或許有特別的修行之法,諸如……他那府宅所落的地方。
於是慢慢的,半是本能驅使,半是心有所動。越來越多的邪魔將修行之地選在南邊,離“雀不落”不算遠的地方。
再後來,那裡變成了邪魔攢聚之處。
一旦聚集,邪魔之氣自然遠超某一個人的極限。於是,更多更遠的邪魔嗅到了那種氣息,在驚雷之夜朝那裡湧聚而去。
數年又數年,世間所有邪魔幾乎都圈在了那個地方,而那個修造的“雀不落”的魔頭給那裡劃了一道結界,取名為“照夜城”。
照夜城的入口是落花台,落花台外還有葭暝之野。十二裡群山和那片曠寂長野就像一道屏障。
屏障裡面是魔窟,屏障外面是人間。
***
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總是恐懼於突然出現的“照夜城”。他們覺得那裡邪魔聚集,應當是比煉獄還可怕的地方。
他們提起那裡便說魔窟,提起照夜城主便說魔頭。
厭惡和恐懼高過一切。
所以從未有人聊起,更從未有人意識到,其實在人間出現照夜城後的近一百年裡,他們過得沒那麽驚惶不安了。
人間依然會有邪魔作亂,但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毫無頭緒地出現在各處。至少所有人都知曉,那些邪魔有個老巢。
而那些仙門也不再顧頭不顧腳、茫然無措了。畢竟邪魔出城入人間,總要途徑一些地方。
於是那些年裡,太多仙門與邪魔之間的衝突都爆發於葭暝之野……
那片長野實在奇妙。
當年神木還在時,那些小國之間的戰亂常發生於此,荒野上總是煙塵彌漫,屍骸遍地。這是一片死地,卻保了許多未死之人家國平安。
後來神木徹底不在,落花台陷入大火。這片荒野上又遍流血跡。它依然是死地,卻預兆著將來百年都不會再有神木引發的貪心禍亂。
如今這片荒野常有仙魔兵戈相見,還是一片死地,又未嘗不是福緣。
傳說照夜城主烏行雪常會站在焦土一片的落花台上遠望葭暝之野,有人猜測他同那裡很有一些淵源,可他每每出城總是繞行,又從不會經過那片長野。
許多人好奇緣由,常作猜測,卻沒什麽人敢真正張口去問他。
其實即便有人敢問,他也不會作答的。
他不會同任何人說起,葭暝之野的北端有一個半隱的龕台,龕台上是一座世間百姓很少供奉的神像,神像上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叫蕭複暄。
而那座神像背後有一道印,是曾經逗鬧之時蕭複暄自己刻上去的,說是為了方便“捉”住某個在人間亂逛的人。
那印記與普通供印有些區別,同本尊之間的聯系更深一些。它是蕭複暄的眼。神像所見,即蕭複暄所見。
他不想從那雙眼下走過,他不希望抬起頭時看到那尊神像半垂的眼睛。
那樣的眸光曾經總出現在親昵之時,而不是在人間荒野,看著他魔氣纏身、滿手殺孽。
但他同時又清楚地知道……遲早有一天,對方會看見。
天宿上仙專斬邪魔,遲早有一天,蕭複暄會接了天詔下到人間,於是他們將兵戈相見。
他有時驟然出神,會不可避免地想象那樣一天。
那會是何年何月?在人間何處?會是照夜城下,還是那個繞也繞不開的葭暝之野……
他想過許多地方,那些場景又總是模糊不清,有著揮散不去的冷霧和寂靜長夜。
他甚至連長劍破風而來的聲音都能想到了,臨到頭來卻發現,那並非是他設想過的任何一個。
***
那是人間春三月,夢都南邊的一場杏花燈節。
烏行雪一如往昔繞開葭暝之野,要從那座城間穿行而過。他本意並未打算多作停留,卻剛好撞上了仙門子弟護持的燈流。
他無意攪亂佳節,索性退了一步,身形一掠上了高樓。
這種難得的佳節,城間仙門都會解了宵禁,集市徹夜不歇。於是長街兩邊盡是店面,掛著長長的杏色的燈。
不過也不是每家店面都一派熱鬧,烏行雪暫避的這間便是其中少有的例外,早早熄了二樓燈火,隻留了一樓的半間鋪面。
他避在二樓延伸出來的廊台上,站在昏暗無光的夜色裡,半倚著朱漆廊柱,垂眸看著樓下的街。
這條街並不算長,燈流從那邊拐過來,一路延伸到頭也不過一裡,不會蜿蜒到天邊。但他看著那些燈火,聽著街上百姓的鬧聲,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是晃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