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就像在似曾相識的燈火裡乍然入夢……
可偏偏有不識時務者,非要挑在這種時候來給人添煩。
烏行雪聽到紙符輕動的聲音時,垂了眸光沉了臉。
這種動靜他太熟悉了,雖然如今到他面前找死的邪魔已經很少了,寥寥可數。但架不住總有那麽幾個覺得自己能鑽上一些空子——
比如看準了烏行雪不在雀不落,比如他身邊空無一人,比如聽聞他前一陣頻頻被人間仙門追尋攔堵,總該掛一些傷。最重要的是,那幾個邪魔在潛隨入城後,在幾個仙門弟子口中聽到了一個久違的名字……
聽說仙都裡的那位下來了。
天宿上仙不會無故下人間,倘若他真的來了,總要有魔頭遭殃的。
如今,還有比照夜城主更大的魔頭麽?
所以他們想不遠不近地綴著,看看能不能撿些漏子
若是尋常,他們只要不先動手,烏行雪總是懶得費力捉人,任由他們綴著。偏偏這天他有些反常。
或許是不想見這似曾相識的燈會被人無端打攪,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冥冥之中……
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寧,忽生煩躁,便將那幾個礙眼之人翻找出來。
後來的烏行雪總是記不清,那天混進燈會的有多少個邪魔。五個?還是七個?
他忘了。
那天的很多細節瑣事他也都記不清了,隻記得他於瞬息之間殺了那些邪魔,霜寒裹身的屍首乾癟地躺倒在昏暗無光的樓閣地上。
他看著那些人眼裡最後一點活氣散盡,直起身來,手指上淅淅瀝瀝淌著血。
他在黑暗裡站著,不知多久後驚聞外面響起了鑼鑔聲。
依照民間習俗,鑼鑔聲響便是吉時到了,那些捧著燈火的人會在那一刻松開手。於是街市間那條長長的燈流會在那一刻浮起來,星星點點升入雲霄。
他聽著鑼鑔聲乍然回神,片刻後動了腳步,走到廊台邊。
那一刻,街市熙攘吵鬧的人群裡,有一個身量極高的人身裹長風,拎著長劍自街角而來。
他天生一副冷情臉,眉間無神色,就要從街市穿行而過。卻在聽到鑼鑔聲響時恍然一怔,停了腳步。
滿街的燈就是在那個瞬間升起來的。
於是樓閣之上的烏行雪垂了眸,而街市邊的那個人抬了眼。
於是人間整整一百年,就在那片迷晃的燈影裡緩緩流過。
滿街市人潮還在隨燈而走,雀躍不停,那聲音應當喧鬧翻天,於烏行雪來說,卻像是蒙了厚厚的絨布,什麽都聽不清。
燈火爛漫成片,亮得晃眼,他在那一片光亮裡,看見了蕭複暄。
他曾經覺得時節走起來很快,不過是由冬到春,再由春到冬。照夜城門前的青冥燈十年一轉,到如今轉了十輪,也就是白駒過隙間。
直到穿過夜裡淡色的霧,撞上蕭複暄的眸光,他才忽然覺得,一百年真的很長。
那一百年太長,就顯得他們眸光相撞的刹那太短了。
集市的燈火恰巧從樓前擋了一下,讓人什麽都看不清。等到那燈火輕晃著升入雲間,那個街角已經空空如也。
就好像……對方的眸光真的只是恰好投注過來,恰好多停駐了一會兒,又因為放完了燈,百姓重新走動起來,於是他便收了目光,轉身沒入了人潮裡。
當真與陌生人別無二樣。
盡管烏行雪想過很多回,做了整整一百年漫長的準備,甚至覺得這樣也好,並非壞事。可當這一幕真的發生時,心臟還是會難以抑製地鈍痛起來。就像用鏽蝕的刀拉扯撕磨。
樓閣之下,不知哪家弟子放了一聲輕悠的長哨,數百盞震懾邪魔的驅靈燈亮了起來,掛在集市兩邊,護這佳節一夜安平。
百姓在燈中行走自由,唯獨烏行雪用手背擋住了眼睛。
他嗅著手指上殘留的血味,退了一步,退回到昏暗的樓閣裡。
在這個位置,驅靈燈其實照不進來。他看不到那些令邪魔不舒服的光了,但他擋著眼睛的手並沒有放下來。
他依然閉著眼,眼裡灼燒一片。
後來烏行雪常常弄不清自己在那片昏暗無人的地方站了多久……
其實應該並沒有很久。
因為他眼裡灼痛還未消,就聽見身後忽然有一道極輕的響動。那聲音讓他身形一僵,怔在原地。
那是長劍劍鞘輕輕磕動的細響,就落在他身後不足半步的地方。
霎時間,整個樓閣便陷入了靜謐。
又過了片刻,身後人低低沉沉的嗓音才響起來,說:“你是……烏行雪?”
烏行雪手背下的眼睛睜開來,眼裡紅熱一片。
第90章 聽說
這年是清河一百年。
蕭複暄身上的禁令剛消, 尚不足半月。
倘若有人將他的衣袖挽起來,便會發現,他身上還有禁錮殘余的咒痕, 泛著淡淡的金色, 同頸間那個天道所賜的“免”字相似。
只不過頸間是所謂的“賞”, 身上卻是罰。
整整一百年來,不論仙都還是人間都流傳著這個說法——天宿上仙身負禁令, 在極北之地呆了百年。但他究竟做了什麽事?因何背了禁令?又為何要消隱一百年之久?此中種種,卻從來沒有人說得清過。
哪怕是同在仙都的靈台眾仙,甚至於明無仙首偶爾提及, 也只能搖頭說一句:“所知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