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環二字上一次在朝中提起,還是近一年前雲王班師,為韶安會戰有功將士請功的時候。誰都知道,打從靜王還朝,琅環已為國事貢獻良多,只是皇帝一面借重力量,一面仍然刻意避諱不肯正視而已。而今,當同一個名稱再度於紫宸殿上響起,多年視為禁忌、無人敢於觸動的舊事複又攤開在眼前,與兩年來一次次捷報、功績聯成一片。恍然間,過往的國殤離亂並未淡去,浸染了忠臣義士的鮮血,刻骨銘心。
紫宸殿中悄無聲息,每個人的精神都驟然緊繃,氣氛如拉滿的弓弦,於沉鬱中蘊含著空前的不安和悸動。琅環舊案是天宜一朝的傷疤,皇長子和陛下之間的死結,就算再遲鈍的人也明白,今日朝會,正題才剛剛開啟。
薛松年強壓住心底慌亂,表面上仍然鎮定自若,朝下手遞去一個眼色。必須盡快打破這種危險的氛圍,好在他還不至於連個出頭幫襯的門下都沒有。
“林侯爺,話不可亂講,令兄在函關城中遇害,朝廷可是早有定論。”朝班中,立即有一名禦史站出質疑,“若是下臣沒有記錯,侯爺當時並不在邊關,既然不是親眼目睹,如何取信於人?”說著輕哼一聲,“或許,侯爺自身亦是受人蒙蔽,錯冤了自家兄長也未可知。”
“事關重大,自然不是空口無憑。”林淮安聲音低沉下去,神情痛切,“陛下,此事千真萬確,臣家中尚藏有兩封兄長最後的書信,隻消取來查證即可。還有,安遠侯替韓妃傳話,對內情一清二楚,臣隨時願與其對質!”
他背上幾乎已被冷汗浸透,不敢去看皇帝陰鬱如烏雲遮天的臉色,“臣當初豬油蒙心,一步踏錯,難以脫身,實是愧對聖恩,而今再不敢虛言隱瞞,但臣家中妻兒確是全不知情,只求陛下降罪在臣一人身上!”
天宜帝確是心火旺盛,氣得發抖,但盛怒中又有一絲底氣不足。當初函關戰報送到京城,稱琅環通敵謀反,內容並不是沒有疑點,但一來跟著就是林淮泰身死的新消息,好容易固守城關,撐到北遼退兵,卻在剿滅琅環逆賊時不幸遇害;二來,他心中已經給皇后定了罪,下了狠手,當然得極力信其有,不但不會追查,如果有人翻案喊冤,還要立即封口。多年下來往事塵封,豈知竟然是從中得利最多的林淮安在朝中反水,一口氣揭得底朝天,前後罪狀因果清晰、聯系緊密,簡直無異於接連丟下幾道炸雷。再想起此人情真意切為兒子求娶丹陽公主的模樣,恨不能一刀將他劈了。
林辰看著父親跪伏的背影,咬住嘴唇,默默低下了頭。他很想同樣出班,說出自己在北境了解的情況,替琅環伸冤,也分擔哪怕一點君王的怒火和壓力。但在事前,無論雙親還是靜王那邊,都再三地告誡朝會時不可參與,只能旁觀。他即將成為駙馬,身份敏感,貿然出頭不但幫不上忙,反而容易刺激皇帝,造成難以逆轉的後果。
就在這時,撫遠將軍徐定臻邁前一步:“啟稟陛下,末將數年來隨四殿下戍邊,對林侯所言也略知一二。琅環義士在韶安和函關先後遭遇暗害,過程種種,北境將士目睹見證不在少數。林淮泰府中參與密謀的親信雖然大半已死,但末將尚能找到在場親兵和一名謀士,向四殿下坦誠了經過細節,與適才侯爺所述相吻合。如今人證口供俱在,若是劉禦史或其他哪位大人還有疑竇,交由刑部一審便知。”
那禦史名叫劉德順,聞言憋得滿臉通紅,他本意是攔住話頭,削弱鼎劍侯供述的效果,誰想這位徐將軍甚是狡猾,反被他抓住話柄,將事態引向了審案。
徐定臻是雲王的愛將,言語間明顯代表了四殿下的態度。如果不是事實確鑿,性情冷傲的雲王是絕無可能也不屑於出面的。天宜帝見殿中喧嘩漸起,直有群情聳動的趨勢,顧不得恙怒,沉聲喝道:“林淮安,你也該說夠了,單是勾結皇子私調兵船,已是罪無可贖,朕須饒你不得!著消去侯位,即刻叉出大殿,押入刑部待審!”
他雖然恨得牙齒癢癢,但賜婚已成定局,無法收回旨意。林辰與洛雪凝早已換過庚帖,納彩、問名、下聘一應禮節完成大半,連公主的十裡紅妝都浩浩蕩蕩抬進了將軍府,他既不能把女兒的準公公推出午門斬了,也不宜當眾斥罵擴大影響,唯有先控制場面,趕緊丟出去算數。
金甲侍衛上前拖人,紫宸殿內不免又是一陣混亂,皇帝從禦座上起身,多少有些氣急敗壞,再往下必定難以應付,他打算借著發怒,索性先退朝再說。宗室裡的皇叔、親王能為靜王趕來參加一次早朝,還能回回都到不成?
“聖上留步!”想不到的是,方自一拂袖,“退朝”二字尚未出口,朝班中忽然閃出一道人影,朗聲道,“陛下,林淮安與徐將軍所言,可謂動魄驚心,琅環為國盡忠,一招遭陷,竟至十載蒙冤,思之令人發指!我禹周以忠孝立國,朝廷若然坐視不理,與縱容奸佞戮害忠良何異?他日烽煙再起,誰還願傾盡熱血為國征戰、守土開疆?而今證供俱在,請陛下下旨重審琅環舊案,以慰英烈在天之靈!”
一席話錚然有力,字字如釘,眾人都是心頭一震,循聲望去,一名身穿六品服色的文臣出班立於殿上,年約廿六七,膚色黧黑,相貌甚是平凡,但腰背挺直,雙目灼灼有神,正是戊辰科狀元,時任翰林院修撰的陳元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