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以為?王太醫以為個屁!
老太醫來的時候便腹誹了一路。
——他早年就已是這位陛下的人了。皇帝身上慢性發作的鴆毒便是由這位王老太醫出手壓製的。
只是王太醫自詡醫毒傳家、精通髒腑內科不假——可他卻不是個獸醫啊!
當今世道,巫者醫者地位高貴,可操持走獸、侍養牛馬的卻是賤役,即便有皇帝之命,王太醫心裡也還是不舒服的。
何況還是去瞧什麽祥瑞神獸!
人老成精的王太醫是從不信這個的。這天下百年間教信橫行、邪異叢生,王太醫就見過有異端部首將渾身雪白的巨蟒尊為「神母」、所有的部眾無論親族血緣都是「神母」的孩子;也看到有無知蠻愚的荒夷教派將生了兩個頭的嬰兒活生生用泥灰水銀灌注成像,日夜虔誠叩拜。
經過見過的亂相太多了,無一不叫人血液發涼,王太醫打心底對這些鬼鬼神神的信兆崇拜深惡痛絕。
或者這也正是他當年心甘情願投效於皇帝的一部分原因。
王太醫看得出來——當今聖上在對待殘害蒼生數百年的眾多教派的態度上,是不懼不信、亦不會因憎惡輕視而自大狂妄的。
這位老人很難斷言黎姓皇室還是否能終結梁朝盤桓百多年的亂象。
但至少,他沒想到黎南洲也會沿用本該是他敵人慣用的手段——塑造一個虛假的祥瑞欺騙他愚昧的臣民、以此鞏固自己的聲名。
這老太醫已經想好了,不管皇帝是想用「祥瑞」做些什麽,才宣他去給一隻怪奇的走獸「看病」,他都有責任在避人處不假辭色地勸誡皇帝,用他行醫多年看盡世事的洞明暗示他年輕的君王:
與狼同行只會貽害無窮,問心無愧才是人間正——
正……正……這……
王太醫禮畢起身,走近了兩手捧著小祥瑞的皇帝。
——這見所未見的小家夥,生得可當真漂亮啊!
喔呦!怎麽世界上還有模樣這麽精靈的小東西!
唔……想他王奇人行醫多年,見多識廣,且修得一副仁慈心腸,又怎麽可能會有人與獸之偏見,不明白醫者大道相通的真理!
聽到皇帝陛下的垂問,王老太醫面色一肅,蒼老的面龐刹那間掛滿了行醫濟世的一抹慈意。
“怎麽?神獸撞傷了嗎?讓微臣好好看看!”
王太醫說著就那麽從黎南洲手裡把那個小貓團奪了過去,如此自然而然、沒有絲毫的遲疑和停頓。就好像此刻神賦老頭奪貓之權,好像哪怕你是皇帝,這時候不放手把孩子給醫生也會顯得很沒道理。
哦!好軟啊……
王太醫在那一刻情難自禁地老腿發酥,好像一個孤寡多年突然抱到了胖孫子的寂寞老人。他兩隻粗糙的手這時牢牢捧滿了這一團細軟的毛毛,而後那手就像有自己的意志一樣、攏著這聖潔美麗的小生靈靠近主人的胸口。
皇帝本來還因懷裡乍然空曠而茫然的眼神突然露出幾分警惕。
“王太醫,”皇帝神色淡淡地在老頭不舍的表情中將小東西接回自己手中,“看出什麽了沒有?”
雲棠甩了甩頭,這時候精神了一點,在黎南洲手心裡曲起後腿撓了撓耳朵。
王老太醫緊緊盯著祥瑞的一舉一動,深刻認識到作為陛下最信重的太醫——照料祥瑞這個活計原本就該非他莫屬。
這時他也不說自己是給人看病的而非禽獸了。這整個老頭神色嚴正,很篤定很專業的模樣:
“以微臣來看,神獸身上也確實沒受什麽嚴重的外傷,”他說著又蠢蠢欲動地伸出手,好像那手不聽他使喚一樣——被皇帝隱晦地側身避開了:
“微臣猜測,神獸約莫是被方才這場驚變嚇著了,或是暴起亢奮後正常的疲憊萎靡,應該不是什麽大事,這兩日多加小心、仔細觀察些就好。”
老太醫實際上確實說的差不離。
外界的突然刺激和亢奮的應激狀態本身就會讓貓咪在那之後陷入生理性的萎靡,只是雲棠的低落還有一部分是囿於情緒的困頓——方才那種沒有來由的滔天憤怒和在乎又後怕的情緒,實在叫這個沒心沒肺的小東西激動褪去後興致缺缺、又有些訕然的尷尬和羞惱。
這讓他暫時不太想搭理皇帝。
——突然被這身上很好聞的怪老頭搶過去,神獸大人也是沒想到。
不過在那之後他很快又被黎南洲抱回去了。
雲棠不耐煩地甩甩腦袋,有點想扭屁股跑掉。
——但是……嗯,這個仆人的處境好像還挺危險的,說不準什麽時候又會碰到刺殺。今天這件事要是沒有他神獸大人,這個蠢貨豈不是要掛在當場?
神獸大人百無聊賴地撓了撓耳朵,卻沒辦法在此時此刻把黎南洲撂在腦後。
而直到宮人送走依依不舍卻實在沒理由再賴下去的王老太醫,不耐煩的貓貓也沒有跑出去。
清平殿的掌事太監和禦書女官這時已經把正中六宮交叉排查了一遍;暗龍衛的龍二十七也將毒針交到了龍部二堂主手裡、即將派出整個龍部二組在雲都范圍內追蹤他們已辨出的幾味不常見的毒藥。
皇帝遇刺的消息被黎南洲的人強壓了幾個時辰,這時才以清平殿為中心、慢慢地往外界擴散出去、流送到或多或少知道此事的各方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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