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德祐消停了沒幾個時辰,又帶著掾史上了門。
這次,他一改昨日蠻橫,先叩門,然後才帶人進門。
今日大典,段德祐和身邊的掾史、胥吏們都換上了紅色的禮服,外面還有他帶來的鏡城一眾官員,舒明義伸了個懶腰,揮揮手、算是放過了那班樂師。
“舒將軍,”段德祐上前見禮,態度依舊殷勤,卻沒敢再攀親,“不知王爺起身沒有?下官帶了喜婆、妝娘來伺候他梳妝更衣。”
舒明義一直在軍中,尚未成親,對這些規矩倒不太明白。他瞥了一眼,那兩個婆子瞧著倒沒什麽壞心眼,“王爺起了多時了,你們上前敲門便是。”
兩個婆子捧著妝奩盒子上前,正要敲門,屋門便從裡面打開,元宵推著已換好吉服、簪上金簪的凌冽緩緩而出——
這套正紅色金絲描邊的吉服,凌冽在京城送親的時候穿過一次。
新裁的衣裳原本十分合身,只是西南夏日多驟雨,連日的趕路讓凌冽前後又病了幾次、人也削瘦了不少。如此,衣袍更見寬大,外頭紗縠金絲的裼衣也變成了飄逸的罩袍。
據說明帝已故的淑儀宸皇貴妃豔冠后宮,而此刻那金冠之下的北寧王:一抹輕描墨眉,兩點雪眸似星,人雖在輪椅上,他身上那股貴氣卻渾然天成,像一副出自名家之手的罕見雪景梅畫。
兩個婆子看呆了:這神仙一般的人物哪裡還需要她們畫蛇添足?!
而段德祐原本看著自己滿口血沫的樂師在生氣,結果一見北寧王,他倒又呆了。段德祐死死地盯著凌冽那纏在兩重金色腰封下的細腰:一個瘸子,恁地這般勾人?!
不過一想到蠻族,段德祐臉上又浮出一股子邪淫惡意——蠻國勇士各個身量高大、皮膚黝黑,體型重量皆是漢人兩三倍,像這瘸子,只怕還不夠他們玩上一次的。
段德祐臉上重新堆起笑容,上前道:“王爺萬福。”
凌冽頷首,算是應了。
那段德祐從懷中取出個小冊子,雙手捧著,“昨日您想看《敕令禮單》,今日下官帶來了,還請王爺過目——”
金封貼紅的五道全折,倒是皇家手筆,凌冽接過來,裡頭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了不少——東珠、珊瑚、玉璧和金銀絲帛,凌冽隨意看了兩行,就額角發脹、有些眼花。
他在軍中多年,精力極好,從沒看點書就頭昏的狀況。
只怕是昨夜天寒,他頂著濕冷長發應付段德祐時又著了涼。
段德祐笑著垂手候在一旁等凌冽看,忽然狀似不經意地大叫一聲,等眾人都看向他時,他才誇張地一跺腳,“瞧我,都樂糊塗了!禦賜了三枚龍首鳳尾的金釵,正好今日給王爺配上,也算是添點喜氣。”
他說著,也不等旁人回應,自己徑直走向一口木箱,從裡面翻翻找找取出個檀木鏤空的匣子來,匣中放著三枚六、七寸長,拇指來寬的金釵,鳳尾龍首,看著倒是漂亮。
只是,一般金飾不做這樣的長寬,畢竟三、四兩金子戴在頭上可重得很。
段德祐卻不懂似的,滿臉殷勤地捧著盒子上前,“還請王爺簪上——”
他走過來時,手肘不經意地碰了碰喜婆,那婆子這才回神道:“是啊是啊,王爺這樣有些太素淨了,大喜的日子,還是戴上得好。”
凌冽將目光從禮單上撤回,面色平靜地看了一眼段德祐,“大人方才說這金簪是禦賜的?”
“可不是?”段德祐仿佛早就知道他會有此一問,沒有猶豫地往那禮單上第二頁第三行一指,“您瞧,這兒寫著呢,‘禦賜龍首鳳尾金釵三枚,重九兩。’”
凌冽沒說話,示意元宵將那匣子接過來。
段德祐心中大喜,以為凌冽這是答應了,便客套道,“怎敢勞煩王爺身邊的人?”
元宵卻已將那匣子接過來遞給凌冽,凌冽拿到手中,將其中一枚金釵取出,他運勁兒於指尖輕輕一撚,便有簌簌金粉從釵子上掉落,露出裡頭黑黢黢一片的鐵質來。
段德祐:“……”
“段大人,”凌冽抬起眼眸,“您確定、這是禦賜之物?”
舒明義湊過來,皺眉將剩下兩枚金釵也拿出來一撚,結果竟也是鐵質鍍金的。舒明義平生最恨貪官汙吏,當場發了火,“段大人,你怎麽解釋?!!”
段德祐被吼得一抖,但到底是橫行鄉裡的惡霸地主,眼睛一轉就轉身大踏步地走到木箱旁的兩個下人身邊,毫不客氣地賞了他們一人一個耳光:“江南貪墨事才出!朝廷上下都在嚴查!你們好大的膽子!”
“大、大人饒命!小人不知、小人冤枉啊!”
舒明義哼笑一聲,而凌冽卻只是將那偽作的釵子丟在地上,輕輕地撣了撣身上的金箔碎屑,“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大人對朝廷忠心耿耿,自會大義滅親、秉公處理。”
驛丞一早說過,段德祐是新官上任。
鏡城是前線,本就人力物力緊缺,他這樣的,用的人自然是身邊用慣了、從廬州老家帶來的。
段德祐當著舒明義和眾人的面兒,只能咬牙,道:“下、下官……自不會徇私。”
“是了,昧了禦賜賞物,按罪當如何?”凌冽揉了揉額角,“元宵,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