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王導與王敦在堂中下棋,王悅那時候很小,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王導便把一黑一白棋子塞到他手中,問他,手中的棋子是什麽顏色?
王悅說黑是錯,說白也是錯,最後捏著那兩枚棋子坐在堂下哭了一整天。
很多年後,王導對王悅提起此事,說王悅是個不會開竅的人,王悅覺得挺好笑的,你堂堂一個丞相拿這種把戲欺負小孩,你還得意上了?
直到這一刻,王悅才終於明白,在這世上要分出黑白,確實是件很難的事。
劉隗回朝之時,京師大震,百姓夾道相迎。
劉隗進京的第一件事,便是上書請皇帝盡誅王氏,原本還算平靜的局勢一瞬間又劍拔弩張起來。
上朝之時,劉隗忽然發難,王導當眾陳情,說這三十年家國劇變,說君臣立業江東,說得無數人淚灑長襟。
王悅站在王家祠堂中望著那一排排靈位,沒有說話。
門閥亂象被人詬病千年,劉隗等人對此恨之入骨,可很少有人想到,若沒有琅玡王家,便沒有這江東朝廷。史書萬卷,堪破了,不過是一句時勢造英雄。
亂世洶洶,明主不出,琅玡王家應運而生,待到太平盛世,再看去,烏衣巷,不姓王。
他如今才知道,有些話不必說。
公道並非自在人心,公道自在我心。
王悅一直待在王家禁足,所有的事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事先編好的證詞與所謂的證據也都通過淳於伯的舊部一點點擺到了劉隗的面前,果不其然,劉隗在領兵平叛前,他突然上書為淳於伯翻案。
皇帝措手不及,安撫了劉隗之後,立刻下令徹查,真相不過三日便水落石出,淳於伯失職乃是誤判,劉隗奏請治丞相王導瀆職之罪,請求朝廷將其免官罷職,還枉死的淳於伯一個公道。
正在劉隗步步緊逼、建康流言四起之際,皇帝忽然站了出來,他將此事一並攬在了自己身上,下令勿再牽連旁人。
王導聽聞消息,正在與禁足在家的王悅在庭中下棋,他點了下頭,待到下人退下後,他對著王悅平淡道:“劉隗大勢去了。”
王悅點了下頭,“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原以為皇帝會把過錯全賴在你頭上,可他竟然自己把事擔下來了。”
王導忽然笑了下,沒說什麽,他低聲道:“那便是另一件事了。”
“什麽事?”王悅追問道。
王導看了眼王悅,輕輕搖了下頭,他擱下了棋子,對著王悅道:“近日天好,出去走走吧。”
“我還在禁足期間。”
“呦,何時變老實了?”王導起身拍了下王悅的臉,“行了,劉隗已經去了石頭城平叛,你想出去便出去走走吧,別給人瞧見了就成。”
王悅看著王導離開的身影,緩緩地敲了下棋子。
王悅又去了那別院。
推門進去時,司馬紹不在院子裡,只有一個青衣的婢女陪著淳於嫣蕩秋千。
淳於嫣聽見腳步聲忽然回過頭來,原本清亮的眼睛只剩下了一層白布,她卻仍是認真地望著,忽然,她慢慢地笑起來,那笑有幾分青澀。
王悅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
站在門口良久,他終究是沒走進去,轉身離開了。
淳於嫣抓著秋千的繩索,陽光落下來,柳枝的陰影撫著她的面龐,她將腦袋輕輕靠在了繩索上發呆。
謝家。
蒼蒼白發的右仆射紀瞻坐在亭子裡頭,眯眼打量著那盤腿坐在湖邊垂釣的兩個小孩。
兩個小孩三四歲左右,一大一小,打扮得一模一樣,抓著竹竿專心致志地在釣魚,時不時竊竊私語兩句。
紀瞻收回視線,看向坐在他對面的謝景,笑道:“兩孩子似乎長大了些。”
“小孩長得快。”謝景給紀瞻倒了杯茶。
紀瞻打趣道:“先是祖仁,又是安石與萬石,我瞧你謝家大公子這些年淨在家中帶孩子了。”
“先生說笑了。”
“我不是說笑,我是覺得可惜。”紀瞻望著謝景,“我一大把年紀了,門生本就不多,就你一個有本事的,偏偏你瞧著最不長進。”
謝景難得輕笑了下,沒說話。
紀瞻頗為感慨,忍不住又念叨了一遍,“放眼建康城,將近而立之年,仍未成家立業的,我真找不出第二個了。”他頓了下,“逢君啊,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謝景看了紀瞻一會兒,終於緩緩道:“學生已經有心上人了。”
“有心上人那也要……”紀瞻猛地頓住了,抬頭刷一下看向謝景,頓時精神了,“你說什麽?你有心上人了?哪家的?建康還是江州人士?今年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謝景明顯被問得頓了下。
紀瞻忙道:“不要緊!這些都不要緊!說過媒了嗎?聘書去下過了嗎?事定下來了?打算何時娶進門呢?”
謝景明顯又頓了下,過了一會兒才道:“還沒有,他……”
紀瞻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逢君啊,先生七十歲了,先生從前覺著自己活不到你成家的歲數了,如今聽你說這些,先生都不知道說些什麽!”他喝了口茶平複了一下情緒,對著謝景道:“逢君啊,你聽先生說,你年紀輕你不懂,這種事可不能拖啊!愈快愈好!拖著拖著人就沒了,咱們這麽著,今日先生正好有空,先生替你上門說個媒去,這建康城的官員都願意賣先生幾分面子,咱們今天就把事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