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的大雪落滿淮陽道,剛剛發生過血戰的山野靜悄悄的,負責掃尾的老兵從雪地裡將攔腰劈斷的軍旗拾起來,仔細整理一番,插在一望無際的白色山野中,夕陽將他岣嶁的背影拉扯成一條長線,在他的前方,是三百年前氐人鐵騎洪流南下的身影,在他的身後,是六百年前漢室開國名將李室種下的枯楊,他站在雪地中,手握著那粗糙的旗杆眺望落日,從他的腳下開始,筆直的淮陽道將整塊王域一裂為二。
從此刻起,西北與盛京遙相對峙的歷史正式開啟,天下兩分之勢雛形已備。
這是冬十二月三十日,萬籟俱寂的除夕夜,也是元德二十年的最後一天。
盛京城,謝府,夜深人靜。
長廊上懸掛著的一排琉璃燈將要燃盡,謝珩站在屋簷下,望著庭中不斷飛舞的雪花,他看了很久,漆黑光滑的石磚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霜雪,模糊地映出他的影子,還有那一抹將滅的橙色燭火。
裴鶴坐在長廊一角看著銅爐守夜,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來,他回頭時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微微一愣,起身行禮,“老大人。”
謝照慈藹地打量著他,“裴家的孩子,一轉眼都這麽大了,先下去吧。”
裴鶴看了眼不遠處的謝珩,“是。”他經由長廊右側小徑無聲離開。
謝照朝著謝珩走過去,與他一起望向庭院中的飛雪,他伸出枯槁的右手撐住一旁的長案,略吃力地慢慢坐下,“韓國公今日再次找上我,有意托我向你打聽,趙衡一事,你心中到底有沒有主意?西北戰事一再失利,事情不能再拖延了,除了頒布征兵命外,我想寧州、江州的年輕府兵或許派得上用場。”
當日謝珩提出辭官,三省官員皆是震驚不已,正是國家危急存亡的關頭,身為百官之首,怎能夠於此時置皇帝與同僚不顧?公卿朝臣們聽聞消息後一起上門挽留,連年邁的懿國公都親自登門勸說,最終阻止了謝珩離開盛京,只是他堅持不再擔任要職,皇帝見他願意留下,已松了一大口氣,也不敢再多言,西北的事務,便交由三省官員商量著決定。
謝照道:“叛軍已經奪取崇、揚兩州,戰火眼見著從西北蔓延到中州了,梁朝江山已是風雨飄搖,你還要繼續冷眼旁觀下去嗎?”
謝珩道:“趙衡之所以能在崇、揚兩州一呼百應,是因為兩州百姓曾聽聞先太子的賢德,心中向往不已,除州郡長官與當地士族外,百姓們一聽聞叛軍入境,第一反應都想見見先太子的兒子長什麽樣子,先太子已死二十多年,卻仍然在影響時局,三省公卿可曾想過,這是為何嗎?”
謝照盯著他道:“罪太子的兩個兒子早已不在人世,如趙慎、趙元之流,不過是假冒罪太子之名的亂臣賊子,如今多出一個趙衡,亦不過是欺世盜名之輩罷了,妖風刮得再烈仍是妖風,永遠撼動不了正統。”
謝珩回過頭看向謝照,謝照無言地注視著他。
謝照道:“還是說,你心中覺得該由他來坐這大梁江山?”他從袖中取出一封剛收到的書信,啪一聲丟在案上,“你可知那趙衡究竟是何人嗎?”
另一頭,裴鶴正沿著長廊往外走,忽然他停下來,望向前方風雪中的那道身影,謝玦不知是趕了多遠的路才飛奔回來的,身上沾滿了髒汙與血跡,衣服也變得破破爛爛,能看出他這一路上的遭遇必然驚心動魄。
謝玦一見到裴鶴猛地停住腳步,站在黑暗中喘著粗氣。
“我要見我哥!”
謝珩讀完了那封桓禮寄到盛京的書信,卻沒有立刻說些什麽。
謝照道:“封河谷一戰失利後,桓武被俘,桓禮立刻派人徹查趙衡的底細,卻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結果,這個所謂的趙衡他認識,想必你也認識。”他望著一臉平靜的謝珩,“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謝珩道:“他是誰重要嗎?”趙衡這名字正如趙乾一樣,被賦予了太多的政治意義,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身份,和許多東西密切相關,卻唯獨與他本身是誰沒有太多關系。
謝珩如此乾脆平淡的反應,反倒令謝照有片刻的失語,竟是不知道該句說什麽了。
謝照道:“難怪當初他在盛京時,你就一直對他照顧有加。”看謝珩這副樣子,他顯然早就知道李稚就是趙衡,他竟是一言不發地替對方遮掩下來,正在這短暫的沉默中,又一個離奇的念頭倏然從謝照的腦海中劃過去,李稚若是沒死,十三州封鎖城關搜尋廣陽王府余孽的那段時日,他一個還算有名的罪臣,絕不可能悄無聲息地逃離京畿去往外地,聯想到謝珩甚至還特意在雍州待過幾個月,他盯著謝珩半晌,低聲道:“你親手放走了他。”
謝珩沒有否認。
謝照的聲音莫名顯得低啞,“你放走了他,如今他回來屠殺士族,這其中也包括你在內。”
謝珩的神情仍是沒有任何變化,雪花映著黯淡的燭光吹落簷下,朦朦朧朧的,令人看不穿那一刻他在想些什麽,他將那封書信輕輕放了回去。謝照也沒有再說話,兩代政客一立一坐,深夜的庭院重新恢復寂靜。
第123章 氐人之禍(一)
就在梁朝南北對峙之際,同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遙遠的北周國中也正在上演一出英雄落幕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