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玦道:“沒有哪個朝廷會把邊疆對外族拱手相讓,也沒有哪個皇帝會看著百姓生不如死卻熟視無睹,這絕非王道所在,晉河之戰死了十數萬人,這是國恥,趙衡已經帶兵去了青州,但僅憑他們是打不贏氐人的,如果我們繼續作壁上觀,西北將死更多的人,這已經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了,三省官員難道真的看不明白嗎?”
謝玦盯著謝珩看,“還有父親,他到底有沒有想過,那可是青州啊!西北三鎮中唯一對梁朝廷忠心耿耿的州郡,桓禮、還有長姊他們都還守在那兒,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氐人的包圍圈中自生自滅?那是我們的至親啊,父親難道真的忍心嗎?”
謝靈玉的書信已送至盛京,戰爭爆發時,她原本有機會離開,但她依舊選擇留在了青州,或許是為了堅守對王珣的承諾,又或許只是為了驗證那一句話: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氐人攻打青州,戰場上犧牲的不僅僅是別人的孩子,為之而死的也不只有別人的血親。
謝玦道:“我不明白。”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是在黑暗中叩問一條出路,“事情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
謝珩終於開口道:“即便你今日成功盜取兵符,假傳聖諭出兵西北,各州將軍後續仍要向三省複奏,朝廷能夠輕而易舉地收回你的兵權,一枚虎符救不了青州,你做的事毫無意義,只能令你自己身陷囹圄。”
謝玦在聽到“身陷囹圄”四個字時,眼神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他深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放在士族的評判體系中,是板上釘釘的滔天重罪,他並不在乎謝珩會如何處置自己,但他也已經深刻地意識到,他救不了青州,誰也救不了青州,忽然,他注視著對面的謝珩,眼神不動了。
“哥,我知道你一向都不讚成父親,所以才會離開中書省,你真的不能讓朝廷更改命令嗎?”
謝珩沉默著沒說話,謝玦眼中最後一點光也漸漸黯淡了,啞聲道:“難道就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有。”
謝玦正痛苦地低著頭,下一刻,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聽見了什麽,短暫地愣了下,他重新抬頭看去,馬車內昏暗一片,外面則是風雪不停,謝珩靜靜坐著,似有若隱若現的光暈籠罩著他,謝玦看不清他的神色,卻能清楚地感覺到,他正注視著自己。
謝玦問道:“什麽辦法?”
謝珩低聲說了一句話。
正好似面對一道無解的謎題,當你窮盡畢生心力卻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忽然間聽到了唯一一個答案,與你之前想象的截然不同,它是一把如此鋒利的快劍,將你的腦子瞬間劈成兩半,亮光洋洋灑灑地照進來,謝玦陡然愣住了,毛髮根根聳立,肝膽開始驚顫,終其一生,他都沒能忘記那一刻的震撼。
他望著謝珩完全呆住了。
茫茫風雪吹落在歷經千載的皇城中,車馬還在沿著青石板繼續往前駛去,一片寂靜中,謝珩伸出手將一樣東西遞過去,謝玦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抬起手,一樣冷冰冰的物事落在了他的手掌中。
片刻後,謝玦站在四下無人的長街上,目送著那輛墨綠色的馬車遠去,他猛地回過神來,驚得喘了一大口氣,忽然他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低頭看向自己緊緊攥著的手,他緩緩攤開手掌,在看清那東西的一瞬間,眼中掀起驚天波瀾。
——虎符。
謝玦腦子裡嗡嗡作響,簡直震耳欲聾般雷鳴起來,呆怔片刻,他猛然抬頭再次看向馬車消失的方向,長街上一點光也沒有,簷下風鈴叮叮當當,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死死地捏著那枚虎符,像是撥雲見日般,由迷茫逐漸變得堅決起來,等他再次回過神來,神情已與之前判若兩人。
第130章 謝珩弑君(三)
謝珩回到謝府,來到湖心亭中,案上擺著一副圍棋殘局,空位上忽然多出一道虛幻的身影,去世已久的謝晁拈著一枚光潔的棋子,坐在棋盤前,他抬頭望向謝珩。
謝晁道:“真的決定好了嗎?”
謝珩道:“我必須幫他。”
謝晁道:“這是你一生的心血。”
謝珩道:“但已經是時候結束了。”
謝珩轉頭看向亭外,風雪中簪纓世家的門楣高高在上,這曾是他畢其一生的抱負,二十年來光陰空擲,他在心中想:“其實,早就該結束了。”
謝晁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戚哀,但也沒有再多說,他回首再望一眼這雪影湖光,歎了一口氣,消散在原地。
謝珩面前只剩下那副覆蓋著透明冰晶的殘局,他默然地望了很久,遠方天空漸漸地亮了,可亭子中卻依舊昏暗,光影兩相立,這三百年的歲月正好似就這樣靜靜地從他的身旁流淌而過。
同一日,謝玦騎馬迅速來到城外禁衛營,他懷揣著那枚珍貴的虎符,步入一間熟悉的營帳。
旭日東升的淮陽道上,司馬崇展開一份剛收到的密信,讀著上面的文字,神情逐漸發生變化,在他的身後,西北戰訊如雪花似的在大地上散播開,由三省發出的調兵遣將的命令,源源不斷地飛往東南六州長官的手中。
一月後。
泱泱的鍾磬聲響徹燈會輝煌的皇宮,歷史上的今日,梁太祖趙熙在京梁士族的簇擁下於淮左立都,開啟了梁國對中州長達三百年的統治,按照祖製,皇宮中會設下為期七日的千秋宴,皇帝趙徽將率宗親貴族在宮中與百姓共慶這盛世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