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一屁股墩到板凳上,抱住膝蓋簌簌掉著眼淚:“沒人留下來的留。”
赤蛇卡了殼,從他右肩滑到左肩,最後遊到他衣襟裡,用腦袋頂頂鄭留的下巴:“誒別哭啊……胡說八道,誰說沒人留下來?本大爺就在這呢!”
鄭留揩眼睛:“可你也不是人啊……”
眼淚還沒有擦拭乾淨,眼前視線尚模糊,他便感到自己被個人抱了起來,傻了半晌。
“喏,你看,本大爺能化成人形。”
那低音炮含著笑意,鄭留胡亂擦著眼睛想看清眼前,越擦越模糊。
他朝鄭留吹了口氣,小孩兒的淚水便止住了。
“我留下來陪你嘛。這鄭國冬天真冷,不過以後我可以不冬眠,冬天也陪你。”
鄭留抽噎著睜開紅腫的眼睛,他被這蛇妖抱在肩膀上,一低頭,便看見了笑盈盈的俊郎男人。
“我待在深山老林裡修煉了四百年,也該進凡塵好好歷練一番了,就從你這三寸丁開始吧。”蛇妖拍拍他後背,笑眼裡透著股與生俱來的邪氣,“還有,本大爺還沒名字呢。妖怪們的大名得凡人來取,親口呼喚才能定,你叫我一聲,我應你一句,大爺我可就有著落了。”
鄭留看著他眉尾處還未藏乾淨的紅鱗,呆呆地反應不過來。
“就你這呆瓜樣,算啦,我自己想一個吧。唔,鄭留、鄭留……”蛇妖轉動著眼珠子,顧盼生輝,“長留就行了!來來來,快叫本大爺!”
他怔了許久,才遲鈍地喊了出來:“長……留。”
蛇妖痛痛快快地應了:“誒!!”
時隔多年後,鄭留才慢慢醒悟。
你以我名為己名。
我喚你,從此這隻蛇妖屬於我。
鄭王在睡夢中忍不住揚起了唇角。
他和那隻蛇妖待在冷宮裡九年,彼時老鄭王駕崩,前頭四個鄭公子鉚足了勁奪位,舉國動蕩。
養在冷宮裡雜草一般的五公子也逐漸進入了各方角逐的視線。他開始被拉攏,被接出冷宮,踏進金碧輝煌的王權中心,成了所有人爭相拜求的天選之子。
少年鄭留初登貴胄行列,陰謀氣息撲面而來,如走鋼絲地步步驚心。他穩住了腳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當年拋棄他的乳母,可惜遍尋不得。半個月後,宮人重修冷宮,在冷宮八百步之外的雪地裡掘出了一具屍骨。
他趕到了現場。
姆媽卑賤的屍骨在雪下沉埋,他裹著名貴的狐裘站在雪上垂眼俯視。
回去後,赤蛇安慰他:“別難過啦,姆媽一定輪回到了沒有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
他嗯了一聲,沉默了良久後,抬頭和他說:“長留,我要當王。”
蛇妖張大嘴巴,第一個反應是皺眉,連鎖反應是敲他腦袋再推倒他額頭貼額頭:“你發燒了?!”
少年直直望進蛇妖的眼眸裡,一字一頓:“我沒糊塗,我要當王。長留,你是大好妖怪,你幫我。”
“不是你圖啥啊?”蛇妖急了,“你瞧這眼下的鄭國哪裡成個樣子,天災人禍的,政法混亂各地揭竿的,你再瞧瞧自己,你有個錘子心腹籌碼?”
“我眼下沒有,但我知道有辦法。”少年撐起身體靠在床上,面無表情地指向自己:“幾個哥哥為什麽拉攏我,我已經打聽明白了。我是鄭氏六百年不出的至陰血脈,我的血能開啟王座下的祭壇,召來天下間的鬼軍為我所用。”
“哈?!”
“所以他們都在拚命拉攏我,想讓我成為棋子。”少年的眉骨一寸寸隱進陰影裡,“既然我有此大用,為什麽還需要依附他們?我可以自己操控鬼軍,自己登上那至高無上的王位,成為再無人敢踐踏我以及我身邊之人的王。”
蛇妖怔怔看他半晌:“你想給姆媽報仇嗎?”
“我不想再看見如同姆媽那樣的下場。”鄭留直直注視他,“長留,你幫我嗎?”
蛇妖踟躕了一會,最終只是抬起頭去揉他的頭髮,浮誇地唉聲歎氣:“小辣雞啊。”
他們開始博弈,但蛇妖不同意他召鬼軍。他不能濫用妖力干涉凡間事,只是幫他一起聚財富,拉攏效忠的臣民,在前頭四個公子的奪位戰裡坐收漁翁之利。
但再藏鋒斂性,也終有和對手們兵戎相見的一天。
大軍兵臨城下,他鎮定地下達守城的命令,而後回到王座下,命令人重開祭壇。他站上了祭壇的中心,絲毫不懼那些血跡斑斑的殘破咒痕,短匕出鞘便要往手腕上割。
蛇妖飛上去握住他的手,一直以來玩世不恭的神情變了。
“我帶你走。你的人我也能一並帶走。鄭留,別開這個祭壇,別再爭那把無謂的椅子。”他低聲求他,“姆媽不會再回來,可是你還有自己的路,這條流血寒冷的道路不適合你……你還有我不是麽?我帶你走,我們找個春暖花開的好地方落腳。”
鄭留掙不開他的手,僵持片刻後他問:“長留,你的雷劫,過去了嗎?”
蛇妖神情劇變:“你……”
“十年了,應該過去了。”鄭留咬牙,“你已經不需要我擋天雷了,我也已經長大,不需要你了。”
“你少扯些有的沒的!跟我走!”
鄭留不讓步:“我絕不會走。就算召不出鬼軍,死在這裡也比苟活在角落裡強千萬倍!我前生像一條狗那樣縮在冷宮裡求活,我保不住自己護不住任何人,那樣的暗無天日我已經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