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人,自知彌留,時日無多,要比活著的時候更懂得熱愛生活。
雲諫牽著將夜的手,走下城牆,沒入喧鬧的長街。
在糖水鋪前點了兩碗冰鎮梅子湯,又要了一籠熱騰騰的糕點,人間吃食很真,滾燙的,冰涼的,都是帶著人氣的,連帶著看那些面容已有些泛青慘白的夥計都覺得不那麽瘮人了。
這一次,他陪著將夜一杓一杓慢慢喝完了甜湯,他微微垂下濃密的長睫,雙眸輕闔,看起來根本不像盲了目的人。
將夜盯著他出了神,被雲諫感知到,便問:“怎麽不吃?一碗夠嗎?要不要再叫兩碗?”
將夜笑著搖頭:“我其實也沒那麽貪嘴,吃不了那麽多,很好養活的!以前是我不懂,覺得糖糕糖水最甜了,其實……看師尊吃東西更甜,只要師尊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哪怕一輩子不吃糕點甜湯都可以。”
一番話,沒有半個字是“愛你,喜歡你”之類的表白,卻戳人心窩,振聾發聵,聽地雲諫心頭顫動,桌下擱在膝上的手指蜷緊,整個人怔忡了一瞬。
他小徒弟還跟要他命似得,繼續笑著說:“師尊,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真的,真的好好看,好漂亮,我好喜歡。”
哪怕沒了那算勾人攝魂的桃花眸,也一樣美地令人心驚,令人深陷。
“還好你這千年都沒離開過神隱峰,要不然你這張臉若被那些男男女女看到了,他們還不得想著法子勾引你,那還有我什麽事啊……”
“胡言。”
倒不是斥責,也不算嗔怪,指節輕輕敲打在將夜腦袋上,趁著人還沒反應過來又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惹得少年敏感地輕哼了一聲。
將夜瞧著他向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師尊,竟陪著他喝完了整碗糖水,他心裡一暖,又嚷嚷著攤主再盛來兩碗。
都推到雲諫面前:“好喝你就多喝點!”
老板做人實在,每一碗糖水分量都很足,剔透的冰層下浮著水晶冰粉,裡頭的嫣色梅子將薄紅透了上來,看著像極了將夜被欺負狠了的時候眼尾泛出的紅暈,又像他師尊被撩地偶有純情,泛出的耳尖微紅。
總之,這份糖水色氣又純澈。
要是都喝下去得撐地走不動路了,雲諫手指搭在冰涼的碗壁上,又壞心地貼上將夜的脖頸。
“唔……師尊,太涼了,你別欺負我。”
雲諫湊到他耳側道:“我覺得不那麽好喝。”
“嗯?”
“比不上你燉的補湯。”
“呃……”將夜怔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他瞪大眼睛看著雲諫,一雙杏眶裡的漆黑瞳孔都冒出亮閃閃的星光。
“原來你喜歡我給你燉的湯啊!”他略一思忖,仿佛悟了,“也對,那時候我燉的湯你都喝乾淨了,看來你是真的喜歡,那也就是說我手藝也不算差對吧?你呢,就是習慣不好,還讓我親手喂你。”
“也不是很想讓你親手喂。”
“唔?”
將夜抬頭,滿是疑惑,見他師尊垂落的眼簾簌簌輕顫著。
嘴裡的甜湯還沒咽下去,就忽然被摁住後腦,湊過去,雙唇被堵上,舌尖滑進口腔的時候,將夜慌了神,他嘴裡還含著甜湯,生怕被擠出來淌地彼此脖頸衣襟一片狼狽。
豈料對方銜著他的唇,輕柔地將他口中吮含的甜湯緩緩飲了。
冰涼的甜蜜縈繞在彼此之間。
明明是冰鎮過的糖水,為何非但降不了溫,還在他們之間燃起一簇澆不滅的火苗?
將夜不敢動,因慌張,睫毛顫地厲害,濃黑雪亮的眸子落在他師尊上下緩動的喉結上。
臉唰地一下紅透了。
太荒唐了,太大膽了……
他師尊竟從他口中飲了糖水,又咽了下去。
待到“喂湯”結束,將夜耳尖連帶著雙頰都是緋紅一片,低垂長睫不敢說話,也不知怎麽緩解這大庭廣眾下的曖昧氣氛。
忽然,四周傳來熱烈的鼓掌聲。
將夜懵了,抬頭一看,鄰桌的客人都含笑望著他們,誠摯地向他們送去祝福,由於辛夷草的藥效快散了,他們臉上皮膚上多多少少浮現了點點屍斑,可笑容越發和善,愈發像個活人。
雲諫從出生起,就被視作禍殃,被看作不詳,從未得到過誰的祝福,本以為千萬年的歲月足以讓他習慣。
但這熾烈的,毫不猶豫饋贈他和他的祝福,讓他平靜如死水的內心又被掀起層層漣漪。
一時間竟然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望著他怔忡的模樣,將夜將心底的尷尬赧然壓了下去,甚至紅著臉主動湊過去,在大庭廣眾的起哄聲中,親吻他的側臉。
又在雲諫更加懵然的時刻,拽著他的手,像逃亡一般離開了喧鬧的糖水鋪子。
他們誰都沒說話,一路奔逃,像是私奔的情人。
待到月上中天,長街上的人少了很多。
悠然地趿步在河岸邊,被微風輕撫面頰,或是垂柳掃過彼此的肩頭,柳絮吹飛,像是簌簌落雪,白了頭,染了霜。
今日沒有絢麗的煙火,只有靜謐的河岸,和河堤上三三兩兩的情侶。
河中央的畫舫上,有歌姬彈奏琵琶,竊竊私語一般,如泣如訴,只是樂聲過於哀婉,唱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