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嗓音溫和,柔婉,一副用心良苦的師長諄諄教導頑劣學生的模樣。
可被騙了多年,甚至被騙著親手弑愛的雲諫不會再相信這蠱惑人心的鬼話了。
他冷嗤道:“你們要取出我體內的涅槃之力,到底是為了修補九天,造福蒼生,還是自己怕死,不願意接受宿命?天道有常,即便是神,也並非能永恆存在,凡人之於神明,便如蚍蜉之於人類,如此固執又有什麽意義?”
雲諫沉思片刻,似乎想明白了什麽,桃花眸盯著對面的鳳眼,微微眯起。
“又或者……你們是懼怕我會做什麽?”
梧桐似乎早就猜到他會這麽說,並不覺得惱怒,而是反問雲諫:“你覺得固執沒有意義,天地有常,應當順勢而為,那你又為何在醴泉死後,那麽固執地找機會復活他?你這不也是一種固執嗎?”
“呃……”將夜是雲諫的軟肋。
他愛他,固執地要留他在身邊,不想讓他消亡,這確實是一種執念。
他沒有放棄,而是倔強地非要留下他,因而這是他固執之下所做的努力。
所以,雲諫從來不覺得神族之人想要長生,想要永駐高位,俯瞰天下是什麽愚不可及的事,他也覺得他們付出努力想要去挽回貪戀的美好不是什麽錯事。
可唯獨有一點……
誰都有追求自己執念的權利,卻不該以此為理由,名正言順地索別人的命。
雲諫輕呵一聲:“你說的對,我覺得我的固執讓我很快樂,並且我成功了。你走吧,曾經的師恩與如今的怨恨,便在此抵消。從今往後,我與神族並無關系,也永遠不會回去了,更不會舍了這條命去委屈自己,成全別人。”
馬蹄滾滾,漸行漸遠。
雲諫不會再浪費時間同梧桐計較些什麽過往,他隻想趕忙追上去,看看他小徒弟氣消了沒。
卻被梧桐固執地伸手攔住。
“你何必擔心他?我保證沒有其他神族人會去攔他。正如你所認為的那樣,神族人不會輕易來人間,來此便如我一般,徹底舍棄尊崇的地位和神息,再也回不去了。此番也是因你毀了鴻濛秘境,我才不得不來人間。”
鴻濛秘境是神界與人間唯一的溝通道路。
當年屹立在九天之上的翊族神殿,墜落後並沒有直接跌入凡間,而是墜成了鴻濛秘境中的殞鳳墟,永遠被卡在這時空裂縫中。
這便是前車之鑒。
倘若神界徹底完了,怕不是也會跌落鴻濛,只是現在鴻濛被雲諫一把涅槃火燒沒了,神族要是都跌落凡間,怕不是再也回歸不了九天之上。
雲諫也知梧桐並沒撒謊騙他,神族除了梧桐,沒有人來凡間。
來了就回不去了,他不信他們能舍棄尊崇的身份和生而為神的能力。
梧桐:“鳳嵐雲諫,若我答應你絕不動他,讓他好好在人間活下去,只要你繼續履行你的誓言,剖出涅槃之力,拯救神界,你可願……”
“不願。”
雲諫斜乜他:“擁有涅槃之力並非我願,我也不會用這東西威脅神族,你也知道涅槃神力一旦離體,我就會死,天生神裔的神魂與凡人不同,我沒有機會輪回。”
一旦如此,雲諫會徹底死去,再也沒有來生了。
更何況,他與將夜的生死契早已滲透魂靈,若自己魂滅,將夜也一樣……
貪生,是因不舍所愛獨留人間,也為了對方活著,自己必須活著。
人間很好,有將夜喜歡的話本,有將夜愛吃的蜜餞甜糕,有將夜想放的漂亮荷燈,也有將夜對他綻放的笑靨。
因而,雲諫貪生。
涅槃神力無法強行剖出,只有雲諫舍了七情六欲八苦難,徹底放棄一切執念,才能取出。
因而,千年前的九天之上,凜冬寒崖邊,梧桐才那般刺激他,將他逼地不人不鬼,想讓他舍棄一切執著。
偏偏,就在快要成功之時,一川誰都不曾在意的小溪流,徹底改變了雲諫命運的軌跡。
執念非但沒有舍棄,反倒逐漸加深。
將雲諫囚困在凜冬寒崖上剜心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梧桐索性抹去他的記憶,讓他墜落人間,體驗什麽叫人心險惡,才好讓他徹底絕望。
這份絕望明明就快達成了,卻又被那川陰魂不散的小溪流擾亂……
梧桐每每想起此事就頭疼。
他站在穹頂之上,撥開雲層,看到雲諫竟在笑,竟與那川死不透的溪流重修舊好。
他不解,替醴泉不解。
雲諫沒了記憶,不知道自己曾親手殺了在意的人。
可醴泉呢?
他為什麽也能對親手殺了自己,將刀刃戮進自己心腔的人還如此寬容,甚至替對方療傷,與對方一同生活,還笑得那麽癡,那麽開心?
在梧桐眼裡,這就是傻,這就是癡。
但沒有人會在意一川溪流怎麽想的,當時的梧桐也一樣,他隻覺得醴泉快毀了自己步步為營塑造出來的絕世神武。
他必須——
必須殺了醴泉!
並且要讓這種死亡的力量發揮到極致,他要讓雲諫徹底絕望,放棄所有執念。
他甚至在很久以前就想過,雲諫與他朝夕相處,他們之間的情誼早已不再止步於師徒之情,他是不是也可以成為雲諫心頭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