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夜路走多了難免遇上鬼,覺睡多了難免會做夢,這實在是比將南肅終生囚禁在弘福寺省事多了。
可惜,終究是沒死成……
皇帝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滿頭銀霜,皺紋極深,一雙眼睛平日看起來渾濁無光,可是此刻卻明亮若刀,犀利地望著殿辰。
“還有你,你也很讓朕失望。朕以為之前的提醒能使你看清楚自己的立場,可你卻背著朕答應了他什麽吧?否則為何直到大典前夜,他還沒一碗墮胎藥保全自己的退路?辰兒,你不要怪朕狠心,因為是你倆合起夥來傷了朕的心。”
皇帝語氣一頓,安然端起一杯茶:“說吧,你準備怎麽送他回青淵?”
如今將一切都攤平,他自然是有了萬全的把握,要將這兩個孩子的反抗扼殺在搖籃裡。
此刻殿辰又何嘗沒想明白一切,良久的沉默過後,他捏緊的拳頭慢慢松開,忽然極淡地笑了笑:“我準備與他和離。”
“是個好招。”
皇帝點點頭:“若非朕驟然發覺織造局的尺寸不對,還真就讓你倆得逞了。可你總歸是看清惹惱朕的下場了吧,辰兒,朕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為了兒女情長而置家國於不顧!青淵能為我大燕效力,為你效力,這是他們身為大燕子民的責任與福氣!”
繞了一圈,終於點到正題,皇帝神色漸漸變得悲哀:“你以為朕坐在這個位置容易嗎?朕若想扶你為帝,不得為你賜下一門實力雄厚的親事?否則,你拿什麽跟你其他兄弟拚?朕對你的苦心,你究竟何時才能明白?”
殿辰怔了怔,嘴唇一動,顯然並沒有想到皇帝還有這層打算。
皇帝很滿意他這樣的表情,卻也深諳給顆糖再給一巴掌這個道理。
他登時冷哼一聲,冰冷地道:“可朕把話給你擺在這兒了,除了你以外,朕還有六個兒子,不要以為朕非你不可!如今朕就隻問你一句話,你究竟要不要這王位!?”
大殿裡就這樣安靜了下來,寧靜得如秋日湖水,窗外風聲依舊,一忽一忽地緊。良久後,殿辰點頭,皇帝便輕笑著抬起手,揉了揉太陽穴,起了幾絲乏意。
“去吧,那就帶這肅兒去將身孕公布吧,能多一個孫兒孫女膝下繞歡,朕又何嘗不願意?”
“好,那兒臣先將李醫師帶走了。”
……
傍晚時,南肅醒來過一回。
胸前刀傷已被處理過了,他掙扎著坐起身,問伺候在旁邊的平順:“你家爺呢?”
平順連忙上前扶他:“進宮了。”
進宮了,又是進宮了,究竟進宮是去做什麽?
南肅靜靜聽著,心底卻驟然卷起風暴般的懷疑與忌憚,如暴雨將至前的窒息。
良久,他低垂下眼眸,問道:“今日你家爺有沒有在藩王面前公布些什麽…消息?”
平順有些愣:“啊?什麽消息?”
一室登時陷入寂靜,光影斑駁,只有血腥氣繚繞。
良久,南肅深吸一口氣,親手掀開被子。這一下動作牽動胸口骨傷,他一時痛得說不出話,卻固執地道:“帶我去看看路堯。”
四月的天氣裡已換上了輕軟的素帷,南肅在路堯的床邊坐了很久,隔著煙羅帷帳看他左邊齊肩包扎的染血紗布,分不清心中酸楚滋味,究竟有沒有帶了對殿家人的恨。
“世…世子…”
突然間,路堯灰白的嘴唇動了幾下。
“我在呢我在呢。”南肅一把掀開帷帳,只見路堯額頭青筋暴起,呼吸沉重,鬥大的汗珠不停滾落枕頭——所以,這究竟是不是在疼啊?
南肅心痛如絞,忙抓緊了路堯的右手,俯身去聽,只聽微弱的氣聲在嘶鳴:“活下去…青淵…逃啊…”
眼淚突然瘋狂地掉下來,他就這麽牽著他的手,不知過了多久。
入夜後,南肅回到臥房,環顧這個封閉的空間,他聽著自己的喘息聲,看著自己曾躺在錦繡上承歡的赤體,忽覺一陣暈眩,隻得慢慢扶著門框蹲下來,在這布置華貴的房間中抑製不住地戰栗……
突然間,他毫不猶豫揚起拳頭,狠狠向著自己小腹砸去!
“砰——”
南肅悶哼一聲,痛得眼前冒金星,卻接著一拳接一拳地繼續砸!
之前他就賭了一次,代價就是阿堯的一隻手臂……
他賭不起了!
倘若殿辰是真心憐他、愛他,往後他們總還可以再有寶寶,或者說,他們這輩子都沒有孩子又有什麽乾系?可萬一殿辰真的是在騙他呢?萬一這一切都是殿辰聯合皇帝,他們一家子殿姓人,一起欺負他呢……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南肅,真是,好大一個笑話……
可揚起的拳頭忽然就止住了,不是因為疼,而是他仿佛聽到了寶寶的哭聲,那麽微弱,但又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哭得那麽傷心……
南肅驚恐地瞪大雙眼,想要看清自己的小腹,卻隻意識到眼睛本來就是睜著的,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他向側暈倒過去,耳邊終於一片風平浪靜,再無任何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臉頰忽然傳來冰涼的觸感。
南肅微微皺了皺眉,眼睛還沒睜開,便應激反應一般猛然從枕頭下抽出一把匕首。
刀光橫掠而去,他順勢鯉魚打挺而起,三招合一劈過,這才大口喘息著,接著明亮的燭火看向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