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泉神色微變,“照你這麽說,在人面前,魔的處境反而變成弱勢了。”
他下意識望向目目,而目目早已窺看他許久。四目相對之際,林清泉立刻收回視線。
小姐張開染黑齒的嘴巴,笑道:“那是當然。這世上,哪還有比人更有能力的生命呢!要我說,魔力複蘇反而是藥師佛對人世間的賞賜呢。由魔胎製成的肉丸和覺醒之魔的心臟,其效果和功力,真是百千萬劫難遭遇。”
林清泉微微皺起了眉頭,“你說錯了。對於你這樣的名流巨富是佛。但對底層百姓來說,還是惡鬼。”
齋藤小姐笑得嘴張更大了,“什麽鬼不鬼的……小林家可真是不會和女孩子聊天呢。”
她垂下眼睛,再抬眼時已經將視線移向了目目。塗滿白粉的臉蛋顯得肉嘟嘟的,半點陰影都沒有,一開口就是尊貴的黑齒,“可以和我說說你身邊這位能人嗎?為什麽他總是不說話?比你還不會聊天……”
“他是我的護衛。”林清泉忽略余光中目目炙熱的眼光,“在主子面前,護衛都是不能說話的。”
小姐嘖嘖兩聲,“他長得比畫裡的人還好看,連耳朵的輪廓都長得很漂亮。魔的心臟你不賣,那就把這位下人賣身給我吧。至於價錢,這雪白的皮膚和讓人仰望的身高……你看,五個大判金怎麽樣?”
林清泉當即放下碗筷,“不賣。”
“十個呢?”齋藤小姐扇了下寬闊的衣袖,姿態傲慢地說,“普天之下,沒有人會出十個大判金去買一個下人吧。”
目目緊抿起嘴唇,眼角稍稍上挑,那對黑如寶珠的眼瞳就從劍尖般的眼角望過來,有一絲莫名的乞求。
它是真的驚慌了。
林清泉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是說:“不賣。”
齋藤小姐好奇地問:“那你想要什麽條件,才肯把他賣給我呢?”
林清泉壓低眉鋒,臉色也黑下來,“就是不賣,除非我死。”
齋藤小姐被驚嚇到的模樣,“只是一個下人而已,小林家不至於以死相逼吧。”
這頓飯豐盛至極,落日紅的鮭魚片碼成一排,一入口就有湯汁滲出來的松軟雞蛋燒,以及刷著味噌醬後燒烤而成的田樂豆腐;連米飯都是為了防治腳氣病而摻有七種雜糧的五谷飯,要知道在江戶大米是和魚一樣珍貴的東西。
林清泉轉移話題道:“說起下人……你的車夫呢?經過這一番跌宕,你們以後要怎麽相處?”
小姐莞爾一笑,“他呀……他配不上我。就算我和他有超越主仆的關系,但他仍沒有資格做齋藤家的贅婿,只能一輩子都做我的車夫了。”
*
用完晚宴,林清泉和目目從屋敷的大門走出。此時已經天黑。
涼白淒清的月光下,被照得反光的青石板路上有一駕馬車,車夫就坐在馬屁股後的車板上,無聊地甩著鞭子。
他看見兩人,便站起身來,拿鞭子指了指車廂,“是我家小姐委托我送你們回玄武山的。請上來吧。”
江戶的馬車空間很小,堪堪坐下兩個人。林清泉緊挨目目坐著。
車夫一邊趕馬,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問道:“小姐……在宴會上吃得多嗎?胃口好嗎?”
“你大可以自己去問她。”林清泉說。
車夫苦笑說:“我已認清自己的身份,沒事的時候不會主動去找小姐,更不敢向她提問。”
林清泉瞧了一下他的背影,“你們共同經歷了這麽多,也算同度過生死。現在安定下來,怎麽反而連話都不跟她說?”
車夫揮著鞭子哈哈大笑。夜裡溫度很低,冷清的月光下他的笑聲像白霜一樣接連冒出,孤零零的,和白馬奔跑時候的嘶嘶聲交融在一起,就仿佛他整個人馬上都要化身為犬馬了。
他向後方斜一眼,“恕我直言,您根本不懂什麽叫喜歡。”
*
從關東到玄武山日夜兼程,又花了十天時間。
林清泉心裡不大好受。
時間用掉的太多了。
此次一行,是為了幫斷了右臂的草間灰采集魔的心臟。但前前後後加起來,這趟外出耗費了二十多天的時間,遠超他的預料。
玄武山大霧彌漫。
在林清泉踏上第一個台階時,目目自覺地變回眼睛。
它越來越趨於覺醒,能夠離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這是它六次離體中,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
不出意外的話,等它下次再出來時,就是吃掉宿主以覺醒的魔了。
玄武山霧氣繚繞,濕濕冷冷的霧氣攀附上人的四肢和軀乾,體感黏濕。林清泉爬了兩千多個台階,一身涼汗接頭衣料外的霧氣,更加不舒服,就像是黏膩的章魚腳在身上攀爬。
今天的玄武山明顯冷清。
他走了一路卻沒看見一個人。
以往,奇形怪狀的人帶著奇形怪狀的病痛來到此地,熱鬧非凡。金錢在這裡如流水般地花掉,換來身體的病愈,此地是眾生共業所感。
人最珍惜的身體,才是人最大的討債鬼。
林清泉一邊走在這被視為生的希望的醫療聖地,一邊無比深重地感受到自己大限將至。
目目已經離體六次。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清泉!我說……你怎麽這麽久才回來?!”西瓜正巧在往山下眺望,看見林清泉還在不緊不慢地上著台階,急得蹦蹦跳跳從通鋪下來,臉色焦黃,“我每天都在等你。你為什麽連信都不寄一封?我快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