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澤玉的腦子裡混沌得像是被人劈成兩半,迷糊發昏。
他扶額抬著腦袋,眯眼打量男人。
“我剛才罵你了——”
少年抿過烈酒的唇上覆了薄薄一層水漬,清透漂亮,唇珠飽滿嫣紅,像是東海進貢的上好紅珠。
含糊不清的話語間,窄紅的舌尖隱約可見,藏在潔白皓齒後,仿佛撩撥的在心尖兒的輕羽毛。
辛鈐只是垂眸望著他,視線從紅唇到眼眸,寒潭似的眼底浮動著令人看不懂的情緒。
像是在透過他看別的什麽人。
這種光怪陸離的錯亂感並非第一次出現,若是細細翻閱從前的畫面,到處都是有跡可循的蛛絲。
那日初遇,被裹在麻袋裡拖拽得奄奄一息的他遇到了辛鈐。
男人英明神武,高頭大馬,牽著韁繩,輕飄飄落下一眼。
起先,純黑的眸子極盡冷漠,仿佛他是隻隨時能捏死的螻蟻,但在那鳳眼移開時卻帶了抹遲疑。
當時他並不懂這份遲疑是什麽。
疼痛、寒冷和屈辱包裹著他,把他往窒息的水底拉。
氣若遊絲的他沒抵住大腦深處的疲倦,緩緩閉上了眼。
一片黑暗裡,有熟悉的鞭子將落的風聲。
但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未襲來。
他聽見男人說“住手”,聲音低沉凜冽,像落在傷口上又融化的涔涼的雪。
辛鈐當時為何要救他呢?
明明只是一個下。賤的晏國俘虜,死了也無關緊要。為什麽要說這句阻止的話呢?
“你在看誰?”
透過我的眼睛,你在看誰?
大抵是酒壯慫人膽,燕澤玉第一次如此不加掩飾地問了出來。
直接、尖銳。語調也不複方才的黏軟。
但當他的視線劃過男人忽而冷凝下來的神情和抿直的嘴角,才驟然回過神來,醉意也嚇散了大半。
這不是他該問出的問題。
他只是亡國之後、喪家之犬,寄人籬下,得一時庇佑,甚至復國有望……
無論這份運氣是為何而來的,他都應當三叩九拜、感恩戴德的。
他根本、沒資格要求這麽多。
可為什麽,看見辛鈐淡漠的神色,心裡還是難受,如鯁在喉。
辛鈐把他當成誰?
他能肯定,男人一定聽見他問的話了。
但辛鈐只是挪開了望著他眼眸的視線,轉而看向沉木桌上的藥瓶子。
男人什麽也沒說,卻比開口更讓人壓抑。
辛鈐眉頭微蹙,狹長的鳳眼低沉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明明辛鈐的手還是輕撫在他身後,明明兩人還是如此貼近的距離……卻仿佛遠隔山海、濃霧四起。
燕澤玉悻悻垂下腦袋,密密匝匝的眼睫斂闔,將眼底的情緒盡數掩蓋了,刻意忽視掉胸口的沉悶。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道了歉,也低了頭——他應該明白自己是什麽身份。
見男人面色仍舊不愉,他眼皮顫得厲害。
手臂悄悄抬起,似乎小心翼翼試探著,見辛鈐沒有拒絕的意思,繼而摟住了男人勁瘦有力的腰。
辛鈐的腰很細,卻並不顯得瘦弱,相反,是硬邦邦的,肌肉緊實,線條流暢,仿佛一柄暫時入鞘、隨時待命的利刃。
燕澤玉起先隻敢虛虛環抱著,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辛鈐將他拍開,才慢慢將手搭實了。
暗自吸了口氣,燕澤玉窩在男人懷裡微微仰起頭,“我眼睛好疼。”語調軟糯,細聲細氣地撒嬌,希望辛鈐能略過他剛才的胡言亂語。
燕澤玉也沒騙人,剛哭過的眼眶的確酸澀,眼皮可能是紅腫,沉重得想立馬閉上。
辛鈐垂頭望了眼投懷送抱的人。
感受著腰間從未有過的觸感、力道,注視著少年略微抬起的、輕蹭他胸口的臉頰——視線最後略過那雙波光瀲灩的杏眼。
那個驕傲矜貴的小家夥縮進了龜殼裡,換上了一副連少年自己都陌生的謹小慎微的模樣。
像自知犯錯的小貓,怯生生地討好。
少年明明剛哭過,眼角的紅暈壓都壓不住,卻沒再跟他拌嘴。
而是安安靜靜靠在他肩膀賣乖,馴良、溫順。
演技拙劣透了,辛鈐有些失笑。
如果告訴少年,他的眼睛與自己一位故人很像的話。
他會哭嗎?
辛鈐真真切切思考過這個問題。
但還是算了。
小東西哭起來沒完沒了,不好哄回來。
男人粗糲的指腹擦過少年眼尾,施了幾分力道,硬生生帶出了幾顆眼淚,風一吹,指腹冰涼一片。
“沒有誰。我在看我自己 。”辛鈐淡淡道。
他似乎撒了謊,又似乎沒有。
燕澤玉的十七歲是醒不來的噩夢、是看不見盡頭的荊棘,他當年又何嘗不是呢?
一樁樁、一件件,仿佛歷史重演。
透過燕澤玉那雙清透的眼睛,對方曾經遍布傷口的瘦弱身形似乎與七年前的自己重合了。
就連那一聲聲‘野雜種’的辱罵也猶言在耳。
“離開的親人不應該成為別人攻擊你的軟肋,他們將是你靈魂深處的最堅硬的武器。”
薄唇開闔,男人的語調寡淡,無甚起伏,可字字句句都藏著力量。
燕澤玉愣了幾秒,還未回神時又聽見辛鈐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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