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棠倚著那棵老榆樹,曠野上一時間寂靜無聲,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直起身歎了口氣,道:“我走了。”
我微微偏了偏頭,道了一聲“多謝”,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至於謝他什麽,其實我也說不清楚,謝謝他為爹娘立了碑,這些年來替我盡孝,亦或是謝謝他在最後一年去陪爹爹吃飯……把爹爹那晚的話傳達給了我。
可我也總算明白為什麽當初我剛回京的時候他不把給爹娘攢墳的事告訴我了,就像當初他不希望我回家一樣,我不來,這裡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了。
韓棠的腳步聲很快就聽不見了,我點燃了黃紙,衝著墓碑叩了三個頭:“爹、娘,你們不要吃先前那些貢品,吃我帶來的……”
從城郊回來剛好到晌午,我走的時候院子裡還跟往常一樣,回來已經煥然一新。對聯福字借著中午暖和已經貼好了,廊角樹梢上都系著彩繩,一看就是小鶯兒的手筆。
阿福叔和小鶯兒還在夥房裡忙活,我剛一探頭便有熱氣滾滾撲面而來,小鶯兒從蒸屜間抬頭看我:“玉哥兒你來的正好,快幫我看看年糕熟沒熟。”
阿福叔扶著腰從灶膛口站起來,“這兒交給你了,我這老腰……”
我看著阿福叔:“腰怎麽了?”
小鶯兒搶道:“剛貼對聯的時候扭了一下。”
“你們怎麽不等我回來再貼?”
“往年都是我來貼,也沒怎麽著,”阿福叔一手扶著腰一手撐著牆往外走,“看來不服老不行了,以後這些活還得讓你們年輕人來做。”
小鶯兒的年糕還欠些火候,我又添了幾把火,等蒸熟了都已經過晌了。
“老相爺是不是還沒吃飯呢?”我皺了皺眉,“老相爺吃完飯還得午憩,應該先給他做口吃讓他吃了。”
“老相爺吃過了,”小鶯兒道,“頭晌老相爺說累了,我就給他煮了碗粥,老相爺吃過之後去睡了。”
我點點頭,這才放心下來。
不過老相爺向來飲食規律,倒是極少有這種沒到晌午就累了的情況。再一想,可能還是這個日子作怪。想來這個日子就是要合家齊聚熱火朝天的,而到了老相爺這個年紀,身邊相熟的人大都歸了黃土, 他在這種熱熱鬧鬧的日子裡沒了歸屬感。
韓棠的孤寂在於他孤身一人,而老相爺的孤寂卻是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就剩他一個了。
午後開始準備和面剁菜包餃子,我從後院擼了一棵大白菜,抱著剛回來前院,便見老相爺已經醒了。人看著還算精神,圍著一張大氅,倚著亭廊坐著,笑著問我:“去拜祭過你爹娘了?”
我點頭笑了,“他們都很好,除了我還有別人去看過他們,這些年來一直也沒缺了香火。”
“那就好,”老相爺站了起來,“那你能不能也陪我去看看我的故人。”
我原本以為老相爺也要去拜祭什麽人,我趕忙洗淨了手收拾妥當,正想問老相爺需不需要準備紙錢線香之類的東西,老相爺卻已經自顧自出了門。
我隱約猜到老相爺要去拜祭誰,只不過這個時辰,要去皇陵的話天黑前肯定回不來了。而老相爺甚至沒讓人準備車馬,他只是慢悠悠走在街巷間,看著就像是閑逛一樣。
這半年來老相爺身子不大好,幾乎就沒出過房門,更不必說走這麽久的路了。我默默跟在後頭,看著老相爺一步一步,步履雖緩慢,卻堅定決絕。
行止某處一轉頭,一道朱紅的高牆映入眼簾。高牆後是掩蓋不住的連廊殿宇,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尚顯得熠熠生輝。再往前走,便能看見兩扇高聳的宮門,上面的牌匾金字書了三個大字——興慶宮。
守門的侍衛認出了老相爺來,趕緊將緊閉著的兩扇大門齊齊大開,老相爺卻在此止了步。
他站在街角的寒風裡,目光灼灼地看著那三個大字,腰背從未如此筆直。
那一瞬間,身形佝僂的老年人不見了,我好像透過那個背影看見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那道門裡有世人仰慕的天下第一樓,有百畝碧水龍池,可他就站在街角,不再往前一步,好像在等什麽人,等那扇門裡何時走出來一個人,衝他張開手,道一聲“來”。
他從下午站到夜幕初降,直到把眼裡的光燒盡了,才默默轉回身來,“走了,回去吧。”
第191章 家書
老相爺轉身的那一瞬間,整個人轟然往下一塌。
我心下一驚,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飛撲上前,將老相爺急急撐住。那具軀體其實很輕,像是有些重要的東西還停留在那所高牆之內沒有回來。可我卻不敢抱實了他,都說身處夢境的人不能輕易喚醒,我怕我稍一用力,那些沒有歸附的三魂七魄就真的回不來了。
興慶宮外守門的侍衛看見這邊情形都圍了過來,卻又被我止在三尺之外。我撐著老相爺跪坐在地,用大氅將他圍嚴實了,靜待他自己醒過來。
老相爺眉眼輕闔,看著並無痛苦神色,只是身子寒得厲害,隔著衣裳我都能感覺得出那股寒意如附骨之疽般縈繞在他身上,長久不見回暖。
不知過了多久老相爺才慢慢睜開了眼,茫然看著我出神了片刻,隨後輕聲道:“他還是不肯帶我走啊……”
我忽然覺得一股酸澀襲上鼻頭,又生生忍了下來,忍得眼眶直發疼。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