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窗明幾淨的書房內,檀香自香爐中嫋嫋上升。
已經是個少年的謝衍坐在一張花梨木案後,背脊挺直,面容嚴肅,琥珀色的眼瞳中含著霜雪般的疏離淡漠,正執著筆,在紙上一筆一筆地寫著什麽。
幾年時間,曾經那個會耍賴到滿地打滾的小白團子也長成了這樣端方有度的翩翩少年。
小魚剛感到幾分欣慰,可當他看清楚謝衍筆下畫的是什麽時,不禁眼前一黑。
謝衍一本正經地拿著筆,看似是在用功學習,其實是在一本劍譜上畫各種各樣的烏龜。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混蛋長大了也是一個大混蛋。
小魚一點點地靠近下方的謝衍,直到融入謝衍的身體,指間筆杆的觸感無比鮮明,連謝衍此時的念頭他也一清二楚。
唉……
想出門……
秋天了,可以鬥蟋蟀了……
阿照他怎麽又和我生氣了?我又哪裡惹了他??他怎麽總和我生氣???
謝衍腦中信馬由韁地轉過無數念頭,烏龜在紙上畫滿了,他翻過一頁打算繼續畫。
“這可是師兄珍藏多年的劍譜,你畫成這樣,不怕他又讓你罰跪?”
一道溫潤的聲音突地響起,謝衍握筆的手腕一個哆嗦,給筆下的小烏龜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
謝衍臉不紅心不跳地合上劍譜,道:“這劍譜師傅幾年來都不會翻上一次,只要小師叔不說,師傅定然不會發覺。”
“呵呵。”來人只是輕笑了兩聲。
謝衍偏頭看過去,見他師叔難得的衣冠整齊,背上負著一把油紙傘,手臂間還搭著一把白色的拂塵。
一看他這模樣,謝衍便知道,他又要和那個好友一起出門了。
“小師叔,你前日才剛回來,現在又要走?”
“沒辦法,快到重陽了。”守一像模像樣地歎口氣,“再不走,就要趕不上桂陽湖的螃蟹了,這個時候的螃蟹最是肥美,錯過這次,就要再等一年了。”
謝衍更不滿了,“一隻螃蟹,就能讓你棄整個師門於不顧?”
守一笑眯眯地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況且——”他曲起一根手指,向謝衍的額頭敲去,“我這不是來和你道別了嗎?”
謝衍想躲,但沒有躲過,還是被敲了一記。
他顰著眉,有些氣悶地哼了一聲。
幾片楓葉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守一望了一眼窗外,外面有一棵粗壯的楓樹,楓葉赤紅,如一蓬燦紅的火雲在燃燒。
一個黑衣青年正倚著樹乾,把玩著手上的一片楓葉,察覺到守一的目光,他偏過頭淡淡一笑,又指了指上方的天色,意思是時間不早,他們該啟程了。
守一點了點頭,一甩拂塵,拂塵的尾部正好掃過謝衍的臉。
“我走了,你好好聽你師傅的話。”
守一背對著謝衍,抬起一隻手對他隨意地招了招,就大步跨出了書房,清瘦挺拔的背影逐漸融入漫天飄飛的楓葉中。
謝衍看他師叔出了門,癱成一團的坐姿又一點點端正起來。
他直挺挺跪坐在墊子上,看著外面紅楓飄零,赤紅遍地。心裡不知為何,湧過一縷莫名的悲愴。
他突然站起來,衝出了門,對那兩個並肩而行的身影喊道:“小師叔!”
“怎麽?”守一笑眯眯地回過頭,“小混蛋是舍不得師叔走麽?”
他身旁的黑衣青年也一並停住腳步,往謝衍這邊看來。他的身量與守一相仿,只是面貌十分平凡,在出塵若仙的守一身邊就有幾分不起眼。
只是他的一雙眼睛格外幽深,哪怕是在含笑看人時,眼底也是一片不可琢磨的暗色。
這是陳平,六年前守一被一個魔修從天火城引到幽鬼林,在幽鬼林被一頭窮奇追得灰頭土臉時,就是陳平路過救了他。
從那以後,守一就和陳平成了好友,時常約著一起出去遊山玩水。
“小師叔!你別忘了,回來的時候——也給我帶幾隻桂陽湖的螃蟹!”少年清脆的嗓音回蕩在院子裡,又震落幾片紅燦燦的楓葉。
守一笑得更開了,朗聲道:“這麽遠,懶得帶。小孩子家家,想什麽螃蟹,好好練你的劍去!”
說罷,和陳平兩個人飄然而去。
隆冬時節,風雪肆虐。
十四歲的謝衍跪在華陽門的界石前,一動不動地跪了一天一夜。
雪落滿了他的全身,連睫毛上都結滿了冰凌。遠遠看去,都看不到界石前跪了一個人,只會看到一處突起的雪堆。
華陽門門主,也就是謝衍的師傅明光劍主動了真怒,也不知謝衍是怎麽惹了他,嶽霖前去求情,也被罰去另一座山頭跪了一天。
風聲呼嘯,雪又逐漸加大,眼看就要把謝衍完全埋在雪下。
季寒不聲不響地扛了把掃帚過來,掃乾淨了謝衍周圍的雪,又從兜裡拿出了一個水壺,把冒著熱氣的壺嘴遞到了謝衍嘴邊。
謝衍的臉凍得青青白白的,一笑臉上的冰碴子就哢嚓哢嚓地往下掉,他對季寒說:“你回吧,不用擔心我。”
年紀小小的季寒臭著一張臉,像是誰欠了他五百吊錢,“誰擔心你,你要凍死在這,還得麻煩我給你收屍!收屍多麻煩,冬天的土都凍硬了,挖都不好挖。”
謝衍凍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季寒說了些什麽,只知道他掃完雪後,又在雪地裡跟自己待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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