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容還是無比平靜,只是眨了幾下眼睛,眼前浮現出許久之前的場景。
還是一個小孩的貫兒躲在窗後,從窗戶的縫隙中朝外張望。
她像是棲息在黑暗中的貓崽不敢出聲,隻敢張著一隻惶恐無助的眼睛,往外面群魔亂舞的世界看上一眼。
她看見了娘親微笑卻帶著哀傷的臉,還有她不斷飛旋的灑金舞裙,她在地板上像一隻美麗的蝴蝶翩躚。
然後舞裙被撕扯開,像是蝴蝶被撕開翅膀,隻余下裡面蜷縮的身體。
有人在敲著酒碗唱:“蝴蝶蝴蝶,來我家中,入我夢中。”
娘親就像一隻被撕掉翅膀的蝴蝶。
第99章 貫兒
娘經常跟貫兒講,這世間除了錢,就沒有什麽是靠得住的。
那個殺千刀的胡人能為五貫錢賣掉她,她也能為了五貫錢賣掉貫兒,不,甚至不用五貫,她只要三貫。
三貫錢,她就把貫兒賣給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商人。
貫兒被商人帶走的時候,娘還在反覆數著那三貫錢,來回地數,恨不得要把每一個銅板上刻著的花紋都數清楚。
她甚至都不肯回頭,看一看自己將要遠嫁的女兒,還有她身邊足可以當她祖父的丈夫。
貫兒被商人帶走,做了他的第七房小妾。
商人不常回家,宅院中又不安寧,不過商人不缺錢,對她們也很大方,就像對自己養的小貓小狗那樣大方。
他給貫兒買了很多首飾,又給了她很多錢,貫兒每日裡數她的首飾和錢,一遍遍的數,翻來覆去的數,白天晚上都在數,數得整個人都魔怔了,每日裡隻抱著她的錢箱。
服飾她的婢女不小心打碎了一個鐲子,貫兒就發了狂,拿著撥弄碳火的鐵鉗狠狠抽到婢女背上,差點把人活活打死。
商人製止了發狂的貫兒,買來了更多鐲子哄她,貫兒只是抱著鐲子的碎片哭,說這值好多錢,值好多的三貫錢……
貫兒在一次出門的時候,又見到了她娘。
隻兩年沒見,娘就憔悴了很多,跳舞的地方也從熱鬧的坊市換到了鄉下的酒肆。
貫兒去給她娘捧場,給她扔一枚又一枚的銅錢,叮叮當當的錢幣落在她已經變得灰暗的舞裙上,娘親對她笑著,嘴唇在不停顫抖,笑得像是哭。
你活該。貫兒惡毒地想著,你活該這樣,你把我賣了三貫錢,老了就連三貫錢都賺不到。
她帶著娘去爬山,其實也是炫耀自己如今的排場,還有自己一身的珠寶首飾。
熱氣騰騰的暑天裡,貫兒坐在轎子裡,娘在外頭走著,頂著頭頂的烈日,汗水逐漸染濕了娘的衣衫,在她身後泅開一大片水漬。
貫兒在轎子裡扇著扇子,無動於衷。
娘也不說話,沉默在兩人之間隔出一條寬闊的河流,只有貫兒渾身的珠寶首飾在叮當作響。
直到他們在山上遭遇了魔修,魔修將所有人都抓去了他地底的洞穴,將人當做牲畜□□殘殺。
貫兒在黑暗中聽著外面的慘叫,還有魔修尖利可怖的笑聲,害怕得腦中一片空白。
娘把她拖到了洞穴最深處,捂著她的嘴,不讓她因害怕發出聲音。
娘甚至找來了清水,洗乾淨了貫兒臉上的血汙。
地底的人間煉獄中,她們才像是一對尋常的人間母女。
娘小聲地告訴貫兒,她每月都會去廟裡燒香,求菩薩保佑貫兒那便宜爹做什麽都賠錢,最好賠得底褲都不剩。
她還說很想她爹娘,只是一直不敢回去,怕給她爹娘丟人。
她說她一直都不喜歡貫兒,只是也不能讓貫兒跟著她混日子,一直混下去,估計貫兒也跟自己一樣了。
那時來贖買貫兒的除了商人,其實還有一個品貌不俗的青年,想娶貫兒回去當續弦,還說會好好待貫兒。
只是她不喜歡,看著青年就想到貫兒的便宜爹,想到貫兒那便宜爹,她看貫兒也分外不順眼,乾脆就將貫兒嫁給了商人。
還有貫兒那天給她扔錢的時候,她心裡都恨死貫兒了,想著老白眼狼的女兒果然是小白眼狼。
娘問貫兒恨不恨她,貫兒點了點頭。
她們藏在屍體堆裡,娘一直在絮絮叨叨的跟貫兒講話,不過她講話就是在抱怨,抱怨貫兒的便宜爹,抱怨她的那些客人,抱怨貫兒是沒良心的小白眼狼。
魔修有一次來抓撓屍體,長著蜷曲指甲的手指鑽進屍體堆裡,拽住了娘的脖子。
貫兒想尖叫,馬上被娘親捂住了嘴。
貫兒看不到娘的樣子,只能感覺到娘親的手,留戀地撫過她的臉頰和額頭,輕柔得像一片羽毛。
白魄很頭疼他新鮮出爐的徒弟,她在修行上頗有天賦,算得上一日千裡,不過才堪堪摸到修行的門檻就入了魔,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魔修。
修士入魔是因為勘不破的執念,白魄的執念就是隨心所欲,而貫兒的執念就是報仇。
她想要找到殺害她娘的魔修,殺了他,為她娘報仇。
她後來也如願找到了仇人,她的仇人在大荒谷,是大荒谷中的護法尊者,修為已經到了武主境地,是當時的貫兒難以企及的存在。
貫兒日思夜想,都是在想怎麽殺了他。
寒冰小地獄中,小舟裡的水已經漲到了兩人腰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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