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以沈惟舟如今的身體狀況並不適合如此長途奔波, 但一來不知後方追兵何日會至, 繼續留在燕國始終是不安全,其二就是……秦隨一直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年輕的帝王一日比一日更困倦,明明剛走出鄴昌不久就醒了一次, 卻在短暫地進食和休憩後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此後就一直是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有時候秦隨醒來, 那雙漂亮而凌厲的鳳眸對上沈惟舟, 冷冽的殺意傾瀉而出,會讓沈惟舟生出一種難言的陌生之感, 但也不過就是一會兒, 男人就又恢復了那副濕漉漉的虛弱模樣, 低聲叫他昭昭。
半點也沒有帝王的模樣。
齊景軒和夜鶯都沒眼看。
當然,沈惟舟見慣了秦隨這副模樣,自然不會被他就這麽糊弄過去, 他找來被自己強硬帶上的王大海和不知底細的安秋明,可他們給出的結果都是一樣的,秦隨沒事, 只是身體比較虛弱, 心神勞累, 需要靜養。
沈惟舟沒有全信, 他始終忘不了秦隨有一次醒來時那種冷漠又平靜到極點的眼神, 連秦隨快要死亡時都沒有出現過的眼神,不是可以簡單到用做了個噩夢來搪塞的。
但聽了秦隨的說辭之後,沈惟舟沒有再繼續深究下去。
就像他有系統和彈幕是個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一樣,秦隨身為帝王秘密自然更多,他想說的時候自己會說的,不想說的話沈惟舟問也沒用。
沈惟舟並不知道其實自己問的話還是有用的,他的性子決定了他不會去做這種事,兩個人就這麽錯過了一次互通有無的機會。
秦隨沒有騙沈惟舟。
他確實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又很熟悉,斷斷續續又模糊不清的夢。
夢裡的事醒來就已經忘的差不多了,秦隨隻依稀記得那個夢是關於自己,關於無數自己身邊的人,關於天下蒼生。
還有一個決定。
“老朽今日而來,隻為一事。”蒼老的聲音語氣沉重,“如今骨肉相食,餓殍滿野,田地棄置,災禍連年,又加之橫征暴斂,戰爭兵亂,行數十裡,不聞人聲……”
天下將傾,無數隱世之人撕破誓言出動救世,卻愕然發現竟然無力回天。
這盤棋已經是死局,無論落子在哪一個位置,都是必死的傾頹結局。
那這還有什麽可救的?
大家一起等死就是了。
夢裡的老者繼續道:“如若還有一次重來的機會,陛下可願?”
秦隨聽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無所謂地開口:“不了。”
本就是局中人,再來一次也是重蹈覆轍,同樣的過程加上相同的結局,可以,但沒必要。
蒼老的聲音沉沉歎了口氣。
“草民無能。”
年輕的帝王輕笑幾聲:“怎麽無能?”
“不必如此,若說無能的話,也是朕的無能。朕沒能達成夙願,朕也保不了這傾頹的山河,朕沒能成為那個活下來的……主角。”
哪有什麽主角,哪有什麽天命所歸。
權謀征戰傾軋,明槍暗箭陰謀陽謀齊飛,活下來的才叫主角,勝利者才叫天命所歸。
成王敗寇,秦隨從不吝於承認自己的失敗與無能。
“如果真的能重來一次的話,讓你那個小徒弟活下來吧,畢竟也跟朕有幾分關聯。”
“天下子民是朕的責任,百姓也應該有百姓的責任,不必為朕憂心。”
老者沉默良久:“草民明白了。”
誰都聽得出來,老者只是嘴上明白了,心裡卻還是有另外打算的,而這種打算並不在秦隨所希望發生的范圍之內。
重生?這種虛無縹緲的事,秦隨不信,也不覺得有用。
就算再重來一次,帶著所有的記憶和那所謂的劇情再重來一次,秦隨也不覺得能避免這場注定的天下變局。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往今來大勢而已。
區別只在於最後坐上那個位置的人到底是誰,是否合適,是不是個把所有人往死路送的豬腦子,就像那劇情裡所謂的主角一樣。
老者似乎是要離開了,就在他即將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垂坐高台之上的帝王破天荒地主動開了口。
“魏老,要不要和朕賭一把?”
老者嚇了一跳,但還是好奇心戰勝了那絲不祥的理智,他謹慎地問道:“回陛下,賭什麽?”
帝王十分隨意:“就賭你那個小徒弟。”
魏老:?
“又沒人說過只有上位者才能執棋,棋子沒有自己的想法嗎?”帝王微微偏頭,冕旒下的容顏模糊,隻依稀聽得出來,他好像在笑,“讓無關緊要的棋子掌握自己的命運,反過來去影響棋局,眾人皆以為自己是執棋之人,卻不知道自己也是一顆棋子,身在局中,有趣,有趣。”
這次老者沉默了很長時間。
不知道是秦隨哪句話戳到了他的點,老者突然心甘情願地俯身一拜,語氣鄭重。
“好!草民賭了!”
“草民賭這條命,為草民的小徒弟和陛下賭一把,賭一個變數。”
“一個變數?”帝王玩味地笑笑,“允。”
如果真的有來世,那就讓來世的他看一看,這變數到底能變到什麽地步。
登台唱戲已經開腔,你方唱罷我登場,等到散場且再來看,究竟有多少人能聽到曲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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