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之前,他扒拉來很多木屑,蓋在赤條條的屍體上,又弄了乾乾淨淨的積雪蓋在最上面,才把衣服捂在懷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離開。
他悄悄回到帳篷,摸黑來到燕然面前,將捂熱的衣服披在燕然身上。
他學著娘的樣子蜷縮在娘身旁,火熱的、長滿凍瘡的小臉,依偎著燕然的胳膊,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身邊一空,趙斂醒了。
燕然坐到遠處抱著雙腿打冷顫,而那件破爛的衣服就被扔在趙斂腳邊。
趙斂撿起來拍拍,跑到燕然身邊,笨拙地將之披在燕然肩上。
燕然頭埋在□□,一把扯掉衣服、推了趙斂一下。趙斂沒站穩倒在地上,衣服正正蓋在他身上。
他爬起來,再次給燕然披上衣服,“娘,穿衣服。”
“啪!”
燕然像是聽到什麽刺耳的話,猛然抬頭,一耳光甩在趙斂的臉上。
“你也嫌我髒?”
她瞪著趙斂,輕易從趙斂圓圓的眼睛裡看到面目猙獰的自己,狼狽、醜陋、肮髒。
“你憑什麽嫌我髒?”燕然掐住趙斂的脖子,將他按在帳篷上,“你才是最髒的!你聞聞你有多臭!”
“娘......”
趙斂流著膿水的兩隻手抱住燕然的手腕,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在燕然手背上,只能艱難地喚著他娘。
燕然撤回一隻手攥住趙斂的手,他皴裂的傷痕裡很快流盡膿水,緩緩冒出鮮血,填滿溝壑。
“你才是最髒的!你看你已經爛了,發臭了,比野狗還要肮髒!”
“娘......冷......你穿......衣服......”
趙斂拚命呼吸的間隙,斷斷續續地□□著。
“咳咳咳!”
燕然手下忽然卸了力,怔怔地望著咳嗽的趙斂,下一刻把他抱進懷裡,哭著撫摸他的腦袋,“斂兒痛不痛?娘不是故意的,娘不是故意的......”
忽然呼吸順暢了,趙斂來不及喘勻,也學著他娘的樣子,用血淋淋的手輕輕拍他娘的腦袋,“斂兒不疼,娘你別哭。”
在周軍不見天日的日子格外難熬,叫人想一死了之。只是還拚著一口氣,總想活著。
想等春天來,等冰雪消融,等海棠花開。
然而燕然總是覺得她瘋了。
她不敢吃小兒子留給她的窩窩頭,不敢聽小兒子叫他娘,不敢看小兒子的眼睛......
否則她會發狂,會想掐死小兒子。
好不容易捱到冬天過去,周軍開始蔓延著一個消息。
趙經緯要敗了,他會帶兵撤回北境,安居一隅。至於他被俘的妻兒,是比不上萬千將士的性命的。
周軍開始逼迫俘虜們在山林裡挖巨坑。
燕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她和小兒子,會和俘虜們一道被坑殺——每次周軍多出來的俘虜都是這樣死的。
她感到一絲解脫,夜裡抱著小兒子,卻仍有不甘。
至少,回一趟京城啊。
她還有一個,十五年未見的故人。
自從聽說他終於開始說親,燕然便沒再打探過他的消息。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他早就耽誤不得,該早些娶妻生子的,不該煢煢到這個歲數。
要是還能回京城,定要遠遠瞧瞧他,瞧瞧他的妻兒,瞧瞧他們院中有沒有栽一棵海棠樹。
被坑殺,好像死得不算體面。也不是沒試過逃跑,只是每每都以失敗告終。慘死已成定局,好像體不體面也沒那麽重要了。
到這時,她才能坦然面對小兒子,才會在等死的夜裡哄小兒子入睡。
周軍裡所有俘虜面上都一片死色,他們在為自己掘墓。
坑挖好了,殘暴的周軍把一批俘虜趕入坑內,亂箭射殺;等活著的俘虜在屍體上培上一層黃土,再趕一批俘虜到掩埋了難以數計屍體的黃土上,依法炮製。
用屍體和黃土堆砌的“京觀”逐漸填平土坑,開始累積起來,一層一層,緩慢而殘忍地增高。
有試圖逃跑反抗的俘虜,他們手無寸鐵,只會被重重周軍亂箭射殺,然後扔到屍堆上,更快成為“京觀”的一部分。
這一方土地上空,盤旋著濃重的死氣和哀嚎,鮮血染紅了黃泥,不知冬雪消融時能不能被帶走。
趙斂頭腦發熱,渾渾噩噩地被燕然抱在懷裡,他兩手攀著燕然的脖子,感受著久違的溫暖,並不清楚正在發生什麽。
燕然站在躁動的俘虜群裡,冷漠地迎接越來越近的死亡。
然而,事情迎來了轉機。
周軍忽然慌亂起來。
“有軍隊打進來了!列隊!”
——燕然聽到周軍喊。
周軍士兵跑起來,急忙趕去列隊,而射殺俘虜的森然冷箭卻沒有松懈,反而變得更加迅疾。俘虜聽見動靜都開始反抗,有的倒在了箭雨下,有的突破重圍逃離。
見狀,燕然把趙斂塞進屍山的空隙,她趴伏在趙斂兩邊的屍體上,擋住裡面的趙斂。
“唔!”
一支利箭穿過人群,射在燕然的肩上,燕然忍不住痛哼一聲。
趙斂聽見聲音,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喚她,“娘......”
“斂兒......不要出聲......乖乖睡覺......”燕然一動不動,擋在趙斂身前,低聲叮囑他。
趙斂很聽話,伸出小手牽住他娘的手,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外界的刀光劍影、殘肢斷臂,都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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