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感覺不到風霜雨雪,卻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沈搖光的目光。
他等了九年。
微不足道的短暫光陰,他卻是數著分秒熬過來的。他擄來了修真界無數的名醫修士,奪來了無數的珍寶靈藥,就是為了能讓沈搖光再睜開眼,看看他。
但他師尊不記得他了。
分明就在他的面前,近在咫尺,在呼吸,在眨眼,伸手就能碰到。
但他師尊看他的眼神,卻像那天他滿身泥血,肮髒地跪在上清宗門前,抬起頭時看到的一樣。
平靜,冷淡,帶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慈悲和寬宥,像是立於遙遠的雲端,即便商驁想殺盡天下人來墊在腳下,也觸碰不到他的一絲衣角。
商驁原本早已做好了準備。
當日他原形敗露,師尊逐他出宗門,立誓與他永不相見,他早準備好面對沈搖光充滿失望和仇恨的雙眼。他承認自己犯錯,也願意承受後果,只要不再將他師尊放回那個欺他害他怨妒他、時刻要取他性命的世界。
但是,沈搖光醒來,卻什麽都不記得,就像過去的一切都尚未發生一般。
甚至就這麽坦然地問他,兩人之間是否有仇怨,是否有誤會,他是否做錯了事。
陌生,冷淡,禮貌,戒備。那些刻骨的愛與恨,全都隨之
消失不見了。
只剩商驁還記得。
這讓他怎麽說得出口呢,又怎麽用言語把那些過往和情感,描述給這個什麽都不記得了的人呢?
這風雪是有些冷,凍得商驁又開始發抖。
鄞都的宮殿遍布整座九天山脈,商驁所居的有崖殿則在九天山巔的最頂端。
雪下了一整日,覆蓋了長長的黑玉蟠龍階梯,直將整座鄞都深沉的墨色,都覆上了一層粉飾太平的白。
無盡的蒼白綿延千裡,似乎只剩下了一種顏色。
天地之間,只剩下黑衣黑發的商驁,像是恰被上神遺落下的,唯一未被渡化的苦厄。
第5章
偌大的寢殿裡,只剩下了沈搖光一個人。
修道之人除五感之外,通常靠真氣探知四周,修為高深者,可瞬息間感知到方圓數裡的活物。但如今他修為盡失,再感覺不到任何氣息,隻覺空蕩蕩一片,讓他很不習慣。
沈搖光獨自在床榻上休息了片刻,漸漸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才緩緩下床,走到了離他最近的窗邊。
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霧與雪,依稀可見他在一座極高的山頂上。白雪覆蓋下的寬闊階梯一路通往山下,漸漸與其他低處的山峰一同消失在雲霧之中。
窗外的廊下,靜靜站著穿著盔甲的士兵。這座宮殿極其寬廣,守備又很森嚴,光沈搖光的視線范圍內,便可見有數百個兵士。
沈搖光只能看見他們落滿積雪的背影,連呼吸都感覺不到,不似活物,倒像是立在雪地裡的盔甲。
肅穆莊嚴,了無生息,是沈搖光在修真界從未見過的景象。
沈搖光清楚,這裡便是他的囚籠。
作為一個一覺醒來、便成了被他人關押囚禁起來的仇人,他的下場只會比死更加痛苦。只是不知,商驁如今是想慢慢地一點點折磨他,還是正在猶豫該給他個怎樣的死法。
就在這時,遠處有個黑點在動,似乎在向他的方向走來。
他看見了一個人,也身著與士兵類似的銅色重甲,一路拾階而上,漸漸走近。
他的臉色好像有點白,但走得很快。行到宮殿門口時,那些死物一般一動不動的守衛,居然整齊地轉過身,朝著那人下跪行禮。
悄然無聲,整齊的動作裡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僵硬,在漫天大雪中,只有盔甲撞擊的聲響隱隱傳來。
沈搖光轉頭看向門口,下一刻,門被推開,寒風夾雜著碎雪,立刻吹到了厚重的地毯上。
沈搖光看清了那人的臉。
是個高大的男人,單手提著個銅盒,盔上的紅纓早已腐朽,在風中緩緩飄蕩。他銅盔之下的臉蒼白極了,沒有一絲血色,卻橫亙著一條駭人的、幾乎將他半幅頭顱都要切開的新鮮刀疤。
他的瞳仁漆黑一片,竟沒有一絲眼白,木然地盯著沈搖光。
這又是什麽人!沈搖光一驚。
那男人眼珠動了動,似乎看出沈搖光的驚訝。他抬手掩上殿門,繼而朝著沈搖光單膝跪下,俯身行了個同殿外兵士一模一樣的禮。
“屬下衛橫戈參見仙尊。形容難看了些,還請仙尊莫怕。”
……懂了。沈搖光心下一片死一樣的平靜。
這樣的人出現,恐怕是來送他上路的。
——
沈搖光坐在了窗邊的榻上,眼看著衛橫戈將那銅盒放在他面前的幾案上,將裡頭的碟盞一樣一樣地取出來。
很快,熱騰騰的飯菜擺滿了一桌。
鴻門宴。
沈搖光辟谷多年,早沒了吃飯的習慣,直到香味飄到了鼻端,才久違地感到腹中空空,竟有些饑餓。
是了,他已沒了修為,肉身怕也重新成了凡人。
他並不知這是他臨死前的最後一餐,還是這飯裡早就下了毒,面前站著個形容血腥的鬼,還真有幾分斷頭飯的意思。
沈搖光看向衛橫戈,淡淡地說道:“多謝你。”
衛橫戈抱拳:“仙尊不必客氣。”
說著,他又想到了什麽,接著說道:“仙尊看著屬下的模樣怕沒有胃口,屬下去殿外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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