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逢秋這會兒想笑了,他細細品味這話裡的深意,覺得可笑,“抽骨斷筋……你們覺得我還有可能活下來?”
“誰說得定呢?這已經是最大限度的退讓了,我們不可能留一位魔骨的宿主在世間逍遙法外,我們得對所有人族的百姓負責,這是最安全、最合理的法子。”
謝逢秋漠然道:“對你們合理,對我可不合理。”
“隨你怎麽說吧,”薑兮不欲與他多言,揮揮手,兩名待命的弟子立刻又扛起了謝逢秋。
他就這樣,如行屍走肉般被“運送”到了浮生殿前。
廣場之上,高台中央,各派核心人員林立,通天碑前不知何時築起了一個遍布符篆的圓台,身著冷甲的華胥家將士們井然有序地圍繞圓台四周,披甲執銳,冷漠森嚴,薑兮招手,令那幾名弟子將謝逢秋押上圓台,而後走遠兩步,走到靜立一旁的華胥燁身邊,不耐地低聲撂下一句:“你家少將軍點名要照看的人,你下手輕點。”
說完他便走了,也不理會華胥燁是個什麽表情。
無數雙眼睛注視著,無數人等待著。
直至此刻,謝逢秋才算真的清醒了些許,他抬頭看了一圈,眼前有好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善意的惡意的,離得最近的銀甲將士肩上綁著肩甲,刻著熟悉的符文,所以他很輕易地便認出他們是哪家來。
“華胥……”
他情不自禁地將那兩個字念了出來,華胥燁恰好走過來,聽到這句囈語般的呢喃,腳下微微一頓。
華胥家的少將軍與這位魔骨宿主關系密切,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人人都知道他們之間的羈絆,可沒人真正在意,包括所有執行處罰的華胥族人,在他們看來,任何觸碰到底線的人事物,都是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的,少將軍作為華胥家的表率,作為鳳毛麟角的堪神劍傳承人,他不會讓任何人失望,他會做出怎樣的抉擇,毫無疑問。
在場的所有人,所有華胥族人,甚至包括薑兮,都是這樣相信著。
即便華胥憬能為了他低頭,但他在那人心中的分量絕對比不上肩甲上的一串流蘇,薑兮始終篤定。
只有華胥燁察覺到不對勁。
汝嫣家主是他親自接來的,少將軍是他親自送走的,收到傳訊時,少將軍的掙扎,搖擺,他都看在眼裡。
他不知道少將軍究竟要做什麽,但絕非無知旁人所猜測的那樣,能輕易地在兩者間做出抉擇,他心中有一道左右搖晃的天平,一端放著謝逢秋,一端放著華胥氏,他在竭力維持平衡,但這很難,終有一日,天平會傾斜崩塌,少將軍不得不從心上挖掉一塊血肉,被迫在泰山般的壓力下舍棄掉一個,若是被舍棄的那個是謝逢秋,大家會歎息,會說無奈,卻覺得情理之中,並不意外。
但若是被天平掀起的,是另一端的華胥氏呢?
華胥燁垂眸,漠然地盯著眼前被反手綁著,半伏地的年輕人。
謝逢秋如困獸般無知無覺地低著頭,低低地笑了一聲。
那聲音低啞,壓抑,含著無窮盡的複雜情緒,像是被人在喉口豁了一道口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濃腥血味。
“華胥憬……”他似哭似笑,自言自語,聲如磨砂,嘲哳難聽,“你他媽的混蛋!”
彩屏鎮中,華胥說過一句話,他至今深深地刻在腦海裡——“只要我在,就沒人敢動你。”
或許說的人只是隨口一言,聽的人卻高興了很久,直到現在,他終於清晰地認知到,那句話的分量有多輕,正如他在華胥心裡一樣,輕若鴻毛,不值一提。稍稍來陣風雨,便能將二人之間搖搖欲墜的維系摧毀得渣都不剩。
歸根結底,華胥念得太淺了,他念得太深了。
少將軍的生命中,有太多東西比朋友重要,他的族人,他的責任,他的肩甲,他的劍……
謝逢秋只是那些濃墨重彩中最輕描淡寫的一筆。
他忽然噤聲,是恍然大悟,或是痛徹心扉,死亡的恐懼在這種時刻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升騰起來的,是對那人極端的失望……
還有恨。
他緩緩抬起頭,被血絲浸染得通紅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面孔,他問:“判決的結果,華胥憬同意嗎?”
華胥燁平淡地回望著他,並不答話。
他便加重了聲音,幾乎是咬著牙的:“我被抽骨斷筋,你們少將軍……他同意了嗎?”
……
同意了嗎?
……誰知道呢。
華胥燁記得很清楚,自己從一個旁支的無名小卒被破格提到少將軍身邊當親衛的那天,少將軍穿著一身泛著皚皚冷光的銀甲,猶帶稚氣的面容就像這盔甲一樣冷,他說:“我喜歡你的誠實,當我的親衛,意味著我們是可以互相交付出後背的同伴,毫無保留,互相信任,所以,我不希望你對我有任何隱瞞。”
那時他年紀尚小,所在的一支前鋒小隊在外出任務時遭遇了一支魔族之“雀”,兩方短兵相接,正面開戰,最後兩敗俱傷,魔族全軍覆沒,前鋒隊只剩了他一個。
家族體念這支隊伍,要予以嘉獎,當所有的誇讚都落到了他的頭上時,他卻當著無數人的面,十分固執地搖頭,“功勞不是我的,我只是一個傳訊兵,他們打贏的,跟我沒關系。”
第二日,他便被調到了少將軍身邊,少將軍對他唯一的要求——沒有欺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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