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問原因,只是沉默著安撫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謝逢秋反手撈過他的手腕,扣在掌心,沉沉地歎息一聲,道:“不是沒準備,只是……我實在不知道怎麽面對十六。”
當年杏花村的小小少年,畏畏縮縮,膽小怕事,看起來任何一點挫折都能將他逼退,可只有謝逢秋知道不是這樣的,謝十六固執起來,沒人能勸得動,他認準的事情,就算是一輩子固步自封,也絕不會動搖丁點。
譬如程衍。
有些東西,越是時間沉澱,便越能回過味來,當年他為汝嫣舒所救離開邀月山,得知謝十六先走一步時,心中只是百味雜陳,並未有太多情緒,或許是那段時間接踵而至的變故讓他無暇思考其他,到了後來,一個人遊走在山川河流間,漂泊四海,間或想起當年的故交,當年的往事,才後知後覺地感到愧疚。
程衍之死,說到底與他脫不了乾系,他歪打正著地撞上一腔赤忱的情意,渾渾噩噩地從那片柔軟中看出可回旋的余地,於是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提出了極其過分的請求,當時他大概覺得沒什麽,程衍也覺得沒什麽,兩人輕率地達成了共識,結果一步踏錯,萬丈深淵,他害了一條性命,謝十六失去了心心念念想要保護的小公子。
他連抱歉都不知道對誰說,謝十六?還是亡故的程衍?
華胥憬的手被他抓在掌心,力道有些大,但不疼,他好像只是像從切實的觸感中尋求一些安全感。從很多年前便是如此,慌亂也好欣喜也罷,他第一反應,便是要去握華胥的手。
好像只要這個人在,天塌下來他都能頂回去。
“十六告訴我,他為程衍立了衣冠塚。”此時正值日升,村頭不時有人來來往往,兩個大男人在馬背上勾勾纏纏實在不像話,華胥將馬系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拉著謝逢秋走起了小路,“……他獨行這麽多年,偏偏落腳在這淮河附近,這是程衍的故鄉,我本來不明白,是怎樣的掛念才能讓一個年華大好的人活得這麽老氣橫秋,像是所有的歡快,熱切,都跟著那人一道走了,世間萬物落在眼中都沒了色彩,坦白說,昨日見到十六,他給我的感覺便是如此。”
鄉間小道最是自然,遠處有孩童嬉鬧聲,路邊野花開了一路,天際太陽還未完全升起,紅霞氤氳了半邊天。
在這樣寧靜祥和的氛圍中,華胥的歷來冷淡的聲音仿佛也變得溫柔了,“我曾經不懂,但我現在明白了,你失蹤六年,與我敵對六年,攏共十二年,我才在這浩蕩人世找回你,直至昨日我才知道所有的真相,我當時便想,若你真的出了什麽事,我只怕也會跟謝十六一樣,半邊心涼透了,做什麽都像是行屍走肉。”
謝逢秋愣了一下,猝不及防聽到這真情告白,心緒情不自禁地起伏著,愣愣道:“華胥……”
被他呢喃的人卻微微撇過臉去,不太自在地道:“我說這些,不是想向你訴苦,我只是想告訴你——你被抽骨,差點被斷筋,家破人亡,九死一生,若要算起來,當年在邀月審判你的人,現在的仙門百家,人人都有罪,可我不會恨他們,也沒法恨他們,因為他們是站在我身後的尋常人,是我在族徽下宣誓將終生保護的人,在我心裡,他們的分量跟你是一樣的。”
“謝逢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怨懟父親為我做的取舍,可我不能將憤怒發泄在無辜的人身上,他們一日不越過我的底線,便一日劃分在我的保護圈裡。我的天平兩端站著你和人族百姓,謝十六的天平兩端便站著程衍和你。
你們倆,是等重的。
“謝逢秋,你別把自己看得太輕了。”他歎息著,終於抬起頭來,無奈又溫和地看著他。
跳出情感困境,少將軍其實是很聰慧的,就像他能在戰場上洞悉敵人的算盤,現在也能用排除法,推演出謝十六和謝逢秋的隔閡。
只有程衍,也只能是程衍了。
謝逢秋看著華胥的眼睛,裡面那樣溫柔,蘊著圈圈漣漪的春水,他幾乎要陷進去了,控制不住鼻頭一酸,這麽多年,大風大浪都沒掉過眼淚的人,差點要哭出來了。
“華胥。”他又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而後不由分說地將人抱進了懷裡,十二年過去,當年的少年都長開了,骨架勻長,肌膚緊實,華胥稍微一踮腳,下巴剛好能磕到謝逢秋的肩頭,以往他總是不服氣,覺得非常丟人,想要離得遠遠的,可今日卻覺得,這些東西也沒那麽重要了,他正與喜歡的人親密無間的擁抱著,還有什麽比這更愉悅的呢?
“我謝逢秋何德何能……”抱了他片刻,謝逢秋忽然仰頭看天,極其做作地醞釀出滿眼熱淚,由衷道:“何德何能得你一片真心啊!我太感動了,實在無言以為,來,我們親一個,表示一下……”
華胥憬:“……”
神經病。
正經不過一刻鍾,不愧是你謝逢秋。
他霎時收起了所有柔情,冷酷地翻了個白眼,無情推開他湊上來的臉,“行了,時候不早了,別鬧。”
“嘶……這怎麽叫鬧呢?我是真心實意的啊!你這人怎麽這樣踐踏我啊?”
“……有完沒完?”
“你親我一下就完了……”
“我看你是想死……”
有了這番胡鬧,謝逢秋到達謝十六居住的小院前時,心情居然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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