毯子得令,和提燈對了個眼神,便躥進了夜色。
“阿九……”
樹下驀地響起一聲低喚,那是謝九樓的乳名。
他不覺一愣,蹲過去,伸手拍了拍楚空遙胳膊:“怎麽了?”
楚空遙的頭佝得很低,低到謝九樓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瞧見他搭在膝上蒼白的手腕,還有碎發下密密顫抖的睫毛。
“當年……我殺了我哥,你怎麽想?”
謝九樓手臂一僵,估摸著猜到了先前這二人是如何鬧起來的。
他歎了口氣:“楚氏劍……是邪劍。楚二,這不怪你。”
楚空遙閉上眼,徹底不再說話。
謝九樓便也不再打擾他,過去和提燈靠在了一起。
一時謝九樓不知想到什麽,絮絮說道:“枯天谷的望蒼海,是不平之海。每年娑婆大陸無數末路之徒為了避免死罪,都選擇都流放到此,戴上鐐銬,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搬,搬進海裡。聽說望蒼海被填平之日,就是陰司黃泉泉眼重活之時。屆時……無數娑婆生靈,都能保留一絲魂魄,投胎轉世,再也不會落命成灰,隨風而逝。”
提燈說:“假的。”
望蒼海填不平,黃泉也不會再次洶湧。
謝九樓在陰司做了三百年閻王,從未見過冥橋下乾枯的河床裡有過一絲甘泉,更沒見過一個淌過河水去向往生的魂魄。
那地方更多被叫做無界處,是外頭所有流離失所的生靈最後的避難所。
娑婆險惡,有能者憑其能找到無界處入口,進了無界處,身後萬丈紅塵拋諸腦後,無論國界種族,凡沾過往,一概抹去。無界處一旦進入,不管是誰,從此都只剩一次選擇的機會。若要出去,就是再度拾起凡塵,往後再想進,便不能了。
謝九樓在娑婆世死後很長一段時間,記憶都是空白。他似乎終日渾渾噩噩,半夢半醒,打了二十八年走馬燈,再清醒時,已高居無界處第九閻羅殿,身邊是陰司差使,來者都尊他一聲“九殿”,卻沒一個向他解釋一切發生的緣由。
若不是還有個楚空遙和他一樣,他當真要以為生前死後只是兩塊毫不相乾的泡影。
至於提燈。
提燈是在那之後不久出現的。那時的謝九樓已習慣無界處的日出日落,提燈就在一場西沉的暮色裡出現,跪在大殿中央。
謝九樓看見他,第一次在黃泉乾涸的枯水中,在眾生無輪回的信仰裡撕開一條裂縫:
他一定在某一世愛過他。
此後二十八載娑婆苦航,他只在醉酒時入夢一晃。
-
四周漸起濃霧,提燈安靜看著枕在他腿上的謝九樓陷入昏迷,不遠處楚空遙亦沉沉睡去,當才抽身出來,給謝九樓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接著緩緩起身。
毯子馱著兩眼緊閉的鶴頂紅和囡囡出現在濃霧之中。
“還算有點用。”
提燈等它輕輕放下他們,便彎腰拾起琉璃燈,轉身朝濃霧更深處前去:“走吧。”
第47章
提燈走了許久,四周已被夜色吞噬。他手裡那盞八角琉璃燈散出的微弱光暈勉強能照亮身邊老虎的斑皮,竟是連路也探不了一寸。
他走得沉著穩定,雖目不視物,腳下卻如行坦途。
不知走出多遠,提燈把手放到毯子頭頂,百無聊賴之下,問:“聽說過玉骨修羅墓麽?”
毯子在他大腿邊上,老老實實低頭走路,不敢出聲。
提燈便自答:“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有極陽之怒火,便有極寒之悲湯。有無量聖佛,自然也有無極修羅。天神生來兩面,一面是佛,一面是魔。佛的那一面,他們端端正正擺在永淨世,相顧靜好。魔的那一面,他們各自找地方藏著,不叫人發現——這些東西,又被叫‘神影’。玉骨修羅,就是永淨世某一尊佛,藏起來的神影。”
當神影身上的邪怨足夠強大的時候,它們與佛就成了兩個個體。雖是一神的兩面,卻有各自的意念。
毯子低低嗚了兩聲。
“你問我?”提燈覷著前方濃濃的墨色,指尖伸進虎毛裡撓了兩下,惹得毯子脊背一僵,“無相觀音,身兼千面。區區一個神影,那點怨氣,藏什麽?永淨世那幫廢物,誰敢說我半句。”
毯子又嗚了兩聲。
提燈的視線似是找到一個定點,他慢了下來,最開始行走時帶動灌木葉響動的沙沙聲也沒了,落腳時與地面的撞擊變得乾脆,寒意自身下傳了上來,就好像……他們踏入了寬闊無垠的冰面。
周邊依舊伸手不見五指,提燈的聲音在愈發詭秘的四野也跟著冷冽了兩分:“玉骨修羅墓裡,裝的不是修羅。修羅和先天神祇一起自怒火悲湯中相依相生,靈魂不死不滅。那個邪怨強大到自己無法掌控的佛,在他的影子即將脫離自己的時候,不惜刮骨克敵,取了自己一層玉骨灰,把他的神影塑出實狀,做成了一副棺材,永遠鎮壓在望蒼海。
“可不管人,還是神,欲望一旦被壓抑,只會變得越來越凶猛。那副空棺材,多年後變成了一道門,一張血盆大口。只要往棺材裡投喂一個天神,那道門就會打開,門內,是所有天神的歸墟。”他忽地低頭看向毯子,“你知道麽?先天神祇魂靈永存,要毀掉一個神,就毀掉他的歸墟。”
提燈說完,停下腳步,目光從毯子頭頂移到了正前方。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