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餓?”他問。
百十八偏頭看看謝九樓,發覺謝九樓也看了過來,想剛才那句話興許是謝九樓在問自己什麽。
該不會是問他床上的棗兒去哪了吧。
他遲疑了一下,慢慢起來,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塊紅布。
那是他從嫁衣內襯裡頭撕下來的,拿來包他吃剩的棗核兒。
百十八把這堆棗核攤在掌中,大概還是心虛,眼睛垂得低低的,不說話。
謝九樓瞧著這一幕,頗為無語凝噎。
說這姑娘講究吧,她把棗核放枕頭底下;說她不講究,人家拿布包得很嚴實。
但好歹是搭理他了——這意思擺明了就是在說餓。
謝九樓一骨碌跑下床:“你等會兒啊。”
他一跑,百十八也想跑:這指定是到阿嬤那兒告狀去了。
以往在饕餮谷,蝣人餓急了偷食兒的事也不是沒有。得先想辦法開籠子。這步不難,找幾根鐵絲就開開了,難的是身上的鎖鏈。那東西裡頭有磁,要特定的鑰匙才能開。他們打不開,只能拖著四十斤的鏈子去偷食。
鏈子笨重,蝣人就算摸到儲糧的地方,要逃走也極其拖遝。
百十八餓得眼冒金星的時候也不是沒動過偷嘴的念頭。
還沒來得及,已經有人身先試法。
那是另一批蝣人裡,一個剛剛產子的女蝣人的同伴。
他們這樣的種族,從一開始被圈養起來,就是分批看管的。因著蝣人數目少,擁有繁殖能力的女蝣人便極其珍貴。一個女蝣人自擁有繁殖能力那一刻起,她的一生就望到了頭,從此只在不斷地和不同的男蝣人交配與產子中度過剩下的幾年,直到二十歲,在玄氣爆體前,被賣出去,壓榨完她最後一絲價值,讓饕餮谷撈最後一桶金。
蝣人的一生不過短短二十年,他們以二十年為劃定界限,被分批圈養。
百十八是那一批裡第一百一十八個出生的蝣人,所以叫百十八。
蝣人產子,嬰兒自落地那一刻起就會被馴獸師抱走,他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百十八坐在籠子裡聽外頭的人閑聊,那個女蝣人,在自己的孩子出生時一眼瞧見生出來的是個女孩兒。她像瘋了一樣把自己的籠子緊緊關住,不讓馴獸師打開抱走孩子。然後在和馴獸師的拉扯中硬生生掐死了那個女嬰。
她受到懲罰,斷水斷糧整整一天,六月的酷暑,籠子下頭,她流的血已經漚濕了一整塊泥地。
和她一起長大的另一個女蝣人看不過去,在那天夜裡,偷偷跑去糧倉,偷了兩把紅薯葉。
四十斤的鎖鏈叫那個女蝣人沒有逃過一劫。
她被抓到太陽下頭,所有的同族都被拉過去看,看看偷竊者的下場是什麽。
那時七歲的百十八到現在都還記得,馴獸師拿的是一根很細很細的荊棘鞭,上頭全是倒刺,每每在那個女蝣人身上抽一鞭子,就在旁邊渾濁的鹽水桶裡浸一次。
數百來下,那個偷食的女蝣人被活活抽死。
當天晚上,掐死自己孩子的女蝣人也死在了籠子裡。
百十八抱膝坐在床上,守著門縫等,沒等到拿鞭子來抽人的阿嬤,等到端來一大碗鮑魚羊肚雞湯面的謝九樓。
他還沒下床,先咽了口口水。
謝九樓一邊放碗,一邊說:“我晚上不愛在房外安排人守夜。沒端茶的丫頭,就自個兒去小廚房看了看。下午吃的鮑魚羊肚湯還剩半碗,就著給你下了點面,你……”
他轉頭,發覺百十八佝在床角,直勾勾盯著桌上那碗面,怕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他過去把人拉下床,拉一下,百十八不動,拉兩下,百十八把袖子抽回去。
拉第三次,百十八半信半疑地挪了挪屁股。
“下來吃麵。”謝九樓說。
百十八磨磨蹭蹭下去了,坐到桌邊。
謝九樓見他乾坐著不動,便拿起筷子,遞到百十八眼前:“給。”
百十八低眼,看完筷子,又去看謝九樓的手。
那雙手手指極長,骨節略比指骨要寬一些,指腹和掌中都有繭,手掌也大,手的主人瘦,故而手背青筋很明顯,金絲回字紋壓邊的黑錦窄袖袖口處的手腕腕骨也極突出。
百十八蜷了蜷指尖,他跟他有一樣的地方,手上都生著疤。
他的疤在右手手背,很長一條,因著要扮三姑娘,露出來的傷他都給抹了。謝九樓的疤則是在手掌上,細碎的,多是尚未愈合的刀劍傷。
百十八看了半天,還是沒接筷子。
——他不會使筷子。
三姑娘是會使的,籠子外頭的人都會使,只有蝣人不會,蝣人從來隻用手。
他不敢接,一接就暴露了。
謝九樓遞筷子的手在半空懸著,見對方不動彈,隻道這姑娘莫名又怕羞,遂放下,乾咳一聲道:“我……我今晚去書房睡吧。”
言畢起身,揖了一揖,便開門離去。
桌上,雞湯面涼了下來,凝了薄薄一層油。
百十八望著筷子沉思,未幾,抓住筷子,手握成拳,兩支筷子並在一起放到面湯裡試著一挑,面條掛在筷子上,剛挑起來,很快滑下去。
他頓了頓,又試了一次。
面條濺了他一下巴湯。
百十八眼一沉,把筷子放到旁邊,準備伸手到碗裡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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