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則是呂相辭官。
呂相在朝中德高望重,是百官之表率,靖文帝十分不舍得放人,但這些年他也能看到呂相在朝堂中明顯大不如從前,當初在先帝面前躊躇滿志,意氣飛揚,揚言要治國安邦的兩位才子,一個已在多年前西去,另一個如今也將無聲落幕。
呂相離京這天,朝中來了許多官員,而往日在這些上位者眼中不值一提的市井小民,此刻卻全都不約而同自發前來相送。
呂相那些金銀盤纏都沒帶走,幾輛馬車上全是畢生所學書籍和所注經傳,他早年有一妻,可惜妻子卻在難產中去世,腹中胎兒也未能保住。
呂相悲痛過度,此生並未再續弦,也沒有後,此次離京就帶了一個服侍多年的老管家和一個馬夫。
京畿衛在一邊維護秩序,不讓百姓靠太近阻攔了呂相離開。
奈何民眾太過激動,官兵們險些壓不住,呂相聽到百姓的聲音,讓馬車夫停了轎,他掀開轎簾,百姓的聲音便更加明晰了。
馬車夫連忙放下轎凳,扶著呂相下來。
呂相對著亂哄哄的人群躬身一拜,風度儒雅,“諸位,呂某人如今已辭官,不必再相送了。”
人群中有人說:“呂丞相,您為我們老百姓做了這麽多好事,如今您要走,我們哪兒有不送的道理?”
其他人紛紛附和,“是啊!讓我們送送您吧。”
“呂相,我們舍不得您啊!”
見狀,呂相倒沒有再阻止,隻歎,“我呂某人一介凡夫俗子,又何德何能得到這般殊榮。”
呂相的馬車往城門口緩緩使去,百姓們這次卻安靜了許多,只是默默跟在馬車後面,一路跟隨到城門下。
他來時春風得意,去時孑然一身。
靖文帝站在城門上,看到眼前這一幕,眸中閃過一抹殺意。
呂相辭官竟引得百姓夾道相送,試問若是他離京,會有這般盛況麽?
這些愚民,不去想想若不是他這個天子勵精圖治,僅憑一個朝臣還能禦橫天下麽?
太子跟隨在一旁,不禁感慨道:“聽聞前些日子呂相又病了一場,是因多年積勞成疾所致,如今告老還鄉,也算是了卻老來一樁心願。”
靖文帝眸色微松。
是啊,呂相再有才乾,在京中再有威望又如何,他終究是老了,一場小病痛就能輕易讓這個老人的脊梁再佝僂幾分。
而他的時間還很多,他才是主宰一切的天子。
罷了,一把老骨頭,離了京,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靖文帝看著車馬轔轔遠去,道:“回宮。”
太子微微躬身,心下松了一口氣,“是。”
城郊,馬車夫“籲”一聲停下了馬車。
朝轎內說道:“先生,鍾公子來了。”
呂相現在辭官,再稱呼大人已然不妥,現在下人們便喚他先生。
老管家掀開轎簾,將呂相扶出來。
鍾卿和溫也一人站立一人坐在輪車上,正笑著看過來。
呂相微微皺眉,“你們這是做什麽,青天白日就敢出城來,若是宣王發現了可怎麽好?”
話語雖然有些嚴厲,但其間無不飽含長輩的擔憂。
鍾卿解釋道:“伯公放心,府中自然是料理妥當才出來的。”
呂相還是不太讚同道:“之前就已經道過別了,難不成你們還想送老頭子到家不成?”
溫也淡淡一笑,“送到家暫時是不能了,但我和景遷前來,是想給伯公送些舊物。”
呂相:“什麽舊物?”
他此刻才發現鍾卿和溫也手中各拿著一個盒子,卻仍是不解。
鍾卿推著人上前,將盒子遞給呂相。
後者先是接過鍾卿手中的盒子,打開一看,竟是一幅畫軸,呂相一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他顫抖著解開系繩,將畫卷展開。
闊別已久的熟悉感浸著墨香撲面而來,呂相的手輕顫,“這是,這是......”
鍾卿道:“這是您當年跟爺爺要了許多次,他都沒給你的《千山飛鳥圖》。”
呂相眼眶微紅,哽著聲說:“既然他當初不願意給我,你現在給我豈不是違背了他的遺願。”
“並非如此。”
鍾卿說:“您也知道爺爺那個人,口是心非,做事總是看起來毫無由頭,但是我小時候曾聽說過您多次向他要這副字畫的事。”
“爺爺說他當初不願給您,是因為您總是用各種激將法詐他,卻從不肯服句軟向他討要,爺爺說,他跟您鬥了大半輩子,就想看您服一次軟。”
呂相眼眶通紅,卻強撐著道:“跟他服軟,哼,妄想。”
鍾卿又道:“可是,爺爺臨終前又說......”
“他知道你是不可能服軟的,於是就說等您,辭官的時候再給您,讓您回家過清閑日子的時候,看到這副畫還能......膈應你一下。”
呂相鼻子一酸,笑罵道:“這老頑固,怎麽連辭官都不放過我。”
他看向另一個盒子,問:“那這裡面是什麽?”
“是您那些年為了罵他作的詩,全在這裡了。”
呂相臉上最後一絲笑容消失,胡子微微顫動著,聲音突然變得低啞,“東西、我收下了,你們回去吧。”
鍾卿和溫也朝他一拜,“伯公保重。”
馬車上,呂相看著手中那副保存完好的千山飛鳥圖,想說什麽,卻又像是被哽住了喉嚨,他翻看著自己從前給鍾太傅寄的許多罵人的詩,墨跡陳舊,字跡由青澀到老練,罵人狠勁兒倒是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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