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類的情感真的能如此恆久和深刻嗎?只是因為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就能惦念至此?
“殿下的那位……故人,對殿下很重要嗎?”裴朔雪回過神的時候,話已經從口中冒了出去,他有些惱悔,好在披著一張別人的皮,問出口了就問了,裴朔雪嘴硬地繼續道:“我只是看殿下如此……”
“不重要。”趙珩突然道。
裴朔雪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一直覺得趙珩對自己的感情和依賴是因為幼崽情節,人世間話本中傳唱的雋永情感在他眼中不過是凡俗人麻痹自我的美好願景,如今趙珩能意識到這點,裴朔雪很欣慰,可舒了一口氣之後,心中邊邊角角的地方卻湧上些莫名的澀意來,他在這個人世間的痕跡又因為一個人的忘記還淡了幾分……
“我恨他。”微不可聞的聲音落下,輕若羽毛落地一般的聲音幾乎讓裴朔雪以為自己在幻聽。
在裴朔雪愣怔的一瞬,趙珩從彎腰的姿勢退開,站直了身子,似是怕裴朔雪沒聽見一般,他扭過頭咬牙道:“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麽?恨不得殺了自己?
裴朔雪沒去追問他隱入沉默的後半句話,他提醒自己要注意如今的身份,而後很快調整好情緒,恢復了一個書生對皇族理應的尊敬,道:“殿下會得償所願的。”
趙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在裴朔雪還沒來得及捕捉到他眼中的情緒時很快移開了目光,丟下藥酒,轉身往門口走去:“無需還了。夜深,本王就不再叨擾。”
裴朔雪扭傷了腳卻執意要送他到門口,趙珩低頭瞧了一眼他腫得像饅頭一般的腳踝,眸中略過一絲沉色,可他沒有說什麽,只是擋住了門,沒讓裴朔雪再往外走一步。
出了門,說要宿在外處的岑析就在院中站著,等到趙珩出來的時候,朝他一伸手,道:“殿下,我喂了半日蚊子了,人家也想要荷包裡的驅蚊香。”
趙珩涼涼地瞥了他一眼:“你偷聽我們說話?”
“別說這麽難聽嘛。”岑析嘻嘻一笑:“你為了得到主持科舉的名額時可是答應了爺爺的,凡事都要給我過目。我倒不知道,殿下在蜀州還有這麽一位故交,只是這位故交好似對殿下無甚熱絡的樣子。”
“曾經學堂中見過幾次,確實是個賢才,岑老將軍不是想要我多結識結識人嗎?我也是遂了他的願。”趙珩問道:“和他住在一處,也是老將軍特意安排的?”
“怎麽會呢?爺爺又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不過是正好空了這麽一個位置,趕巧把我塞了進來。”岑析搖著扇子驅蟲,意味深長道:“殿下不必對我心有敵意,以後殿下會知道的,若說這世界上有人絕不會傷害殿下,那必定是岑家人。”
“這我信,可是得在我還是殿下的時候。”趙珩回他。
岑析笑笑,沒有對他話中的夾槍帶棒多做解釋,利落地收了傘,往屋中去了。
——
或許是腳踝上藥酒散發的余熱,裴朔雪並沒睡好。
他久違地做了夢。
夢中的情景斷斷續續,有時是忍冬小的時候牽著自己衣角的小肉手,有時是他在下學後小心翼翼地送到自己手中的一顆酥糖,有時又是他長大後站在那扇竹門前對自己笑道:“師尊,新泡的茶涼好了。”
裴朔雪清楚地知道這是夢境,他冷眼旁觀著,未曾上前一步。
夢中場景瞬息萬變,很快便閃回到他假死的那兩年,忍冬最後收拾了一次竹舍,背著一個小包裹上了元和山,而後跪在了山門口。
像是特意留著給裴朔雪看一般,這段影像拉得很長,裴朔雪似是設身處地地經歷了忍冬跪在那裡的每一分每一秒,白日的灼陽,夜晚的露水,時好時壞的天氣一同落在他的身側。
忍冬就那麽跪著,沒有動半分,足足過了兩天,山門裡有人出來松了口,忍冬才被抬著進了門,之後便是漫長的清苦生活。
忍冬很少再笑,他總是門中第一個起來,卻是最後一個入睡的,有星辰的夜晚,他便爬到屋頂去看星星,有時就在屋頂上睡著,受了一。夜的凍,風寒後他下次依舊還會這樣。
裴朔雪看著他獨來獨往,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挨過傷病。他很不珍惜自己的身體,自虐一般地活著,可又像是被什麽驅動著一般,不會輕易尋死。
場景再次變幻,還是在元和山,可不再是遠遠地看著,這次裴朔雪到了忍冬的床前。
忍冬就在床上閉目睡著,眉頭微皺,睡得不是很安穩的樣子。
裴朔雪站在床邊看他,看他的臉在山中清苦的食宿和自抑的折磨中變得棱角分明,初顯銳利,看著他突然從夢中驚醒,額角的汗珠猛地滲出,囈語一般猛地喊了一聲:“師尊!”
他幾乎是瞬間睜大了雙眼,空洞的眸子中湧現出徹骨的絕望,而後再隨著急促的呼吸聲慢慢地歸於寧靜,就在裴朔雪以為他要重新進入夢鄉的時候,忍冬緩緩地坐了起來。
他佝僂著背,雙手放在膝上緊緊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小心翼翼地摸上脖子間的紅繩,慢慢地將那顆小珠拉了出來。
金紅色的小珠子只有一個指甲蓋大小,忍冬卻虔誠地雙手捧在指尖上,送到了眼前。
裴朔雪看著他低下頭,像是做過千百次一般,熟稔地在上頭印上一吻,而後才重新睡了回去,抓著那顆珠子,將自己縮成一團,睜著眼睛看著牆壁,熬過了下半夜的寂長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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