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泥土越發濕潤了, 看來他們方向沒走錯。
二人一路無話, 前方忽出現一個分岔路口。
裴儔微微蹲下身,細察兩側道路。地上腳印十分雜亂,混合著部分車轍印,且兩邊的痕跡都不少, 瞧不出什麽大的區別。
秦焱跟在他身後, 躊躇半晌,忽道:“景略,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裴儔微微抬頭看他。
秦焱站在兩條道中間, 展開雙臂, 他目光灼灼地望著裴儔,這乍一看, 還以為他想要個擁抱。
裴儔涼涼地回望他。
秦焱略微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動了動左臂,道:“這邊有風, 應該往這邊走。”
“真的?”
秦焱笑看著他,道:“我曾帶兵將金赤人追到賀蘭山深處, 山裡洞窟無數, 我可沒少吃苦頭。山裡入夜透不了光, 我便是憑著這聽風的本事辨別方向的。”
裴儔眼波微動, 起身往右邊通道走去。
“後來呢?”
秦焱湊近了些,道:“什麽後來?”
秦焱從前很少同他提及在西境打仗的事情,裴儔不由得有些好奇。
“你們追著金赤人進了賀蘭山,後來呢?”
“我那時年輕氣盛,當時隻帶了幾百人,本是出去勘察地形,誰知半路遇到了金赤人的斥候,便想著滅口,誰知他們外面藏了人,人數是我們的一倍多。我斷了隻手,勉強還提得動刀,後來差了一個小將出去求援,他熟悉地形,身手也不錯,終於我們在進山第三天的時候等來了外援。”
秦焱說到此處,聲音低了下去,“我們脫身後,問及那小將下落,才知他帶了消息回去後,不放心我,又偷偷摸摸潛了回來,準備帶我們從小道離開,誰知半道被金赤人截殺,連個全屍都沒留下。”
裴儔瞧了他一眼,他遇到這種場面時,一貫是拍拍對方肩膀安撫對方,此時悲意上湧,便習慣性地抬了抬手。
沒成想秦焱身量太高,他這動作便有些不大對勁了。
夠不到。
總不能踮起腳拍他肩膀?
裴儔僵在那裡,低垂著眼,深深唾棄起自己的愚蠢行為來。
他正要收回手,便覺被一團溫熱裹住了。
秦焱神色自如地握住他手,收至身側,帶著愣愣的裴儔往前走了幾步。
“只是那一次後,我對戰場之道愈發得心應手,從前讀的那些兵書似乎也終於有了用處,不久,我便同將士們將金赤人擊退了三十裡。”
裴儔見他提及這些往事時神采奕奕,呆呆瞧著,忘記了掙扎,邊聽邊並行著往前走。
裴儔雖曾身居高位,到底常年待在邯京,沒見過真正的戰場,聽著聽著便入了迷。
秦焱講到精彩處,他甚至攥緊了對方衣袖,連聲問道然後呢然後呢。
他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秦焱定定瞧著,嘴角笑意就沒下來過。
前方通道驟亮,秦焱說著說著便停了步,輕聲道:“到了。”
裴儔轉頭看了看,立刻被那邊吸引了目光,秦焱先松了手,待裴儔走開,他手又追著往前伸了伸。
此處分明是地底深處,卻布置得似一座工坊。
裴儔轉了幾圈,果在其中發現了鑄幣的模具,相較工部留下的那個更精巧些。周圍四散的都是其他器具,角落裡還散落著不少細碎粉末,想是不合格的銅幣碎渣。
裴儔在右邊角落裡發現了幾口大箱子,打開一看,全是私幣。
他轉頭瞧著秦焱,奇怪道:“這裡怎麽一個人都沒有。”
秦焱隨手拿起一枚私幣查看,道:“大部分人剛才隨昌裕錢莊眾人去堵你,一部分想是望風而逃了。”
裴儔蹙起了眉頭,沉聲道:“如今物證是有了,但就怕僅憑這些東西,還不足以將他們拉下馬。”
秦焱放下銅幣,道:“無妨,你這些日子到處跑,我也沒閑著,再加上我搜集的那些證據,五世家是翻不起什麽水花了。”
裴儔微怔。
秦焱目不轉睛地瞧著他,溫聲道:“景略,這一次,我會完完全全地站在你這邊。”
漆輿做事效率極高,京郊地道裡那堆屍體很快被清理出來,又一一驗過。讓裴儔驚訝的是,這群人不是什麽黑市打手。
景豐二十年,金赤來犯,三縣罹難,大淵正處於內憂外患之際,景豐帝不忍再徒增殺伐,開恩大赦天下,這群人,正是那次大赦中活下來的死囚。
僥幸多活了幾年,不知怎麽做了這私鑄銅幣案的棋子,最終死在不見天日的地道裡。
裴儔一路馬不停蹄,請旨將京中的大小錢莊紛紛圍了起來,清掃私幣。
為防民亂,他又去了趟國子監,請謝銘與一眾學子謄寫文書,著京衛四處張榜,又在榜前設案,士大夫們往桌前一坐,不乾別的,就為內心驚惶的百姓們解疑答惑,適時安撫民眾情緒。
與此同時,石家、錢家、謝家等稱得上名字的世家紛紛聞風而動,紈絝們收束了手腳,不再整日裡招搖過市,欺男霸女。
裴儔忙完一圈,從大理寺出來時已至亥時,抬頭看了看,天上一輪明月高懸,泛著微微涼意。
宮門已經落了鎖,裴儔皇命在身,不受此束縛。
皇宮內不可策馬,他只能緩緩地往宮門的方向走去。
四下寂靜,裴儔一步步穿過那朱牆紅瓦,正低著頭想事情,聽見前方傳來馬匹的嘶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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