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焱近來心情不好,逢誰都不給好臉色,文武百官見了他都繞著走。
方才宴上他坐得離景豐帝最近,見劉寶融與那皇極觀的神棍老兒越聊越起勁,淨是些聽不懂的求仙論道之言。
秦焱面無表情地埋頭喝酒,心中不屑。
世上若真有那無所不能的神仙,怎不去解救黎民眾生?
若是真有神仙……怎聽不見他心中所想?
秦焱越喝越清醒,所幸擱了酒杯,向景豐帝告退,往殿外吹風去了。
他自兒時起,便整日來宮裡撒潑打滾,閉著眼都能找著路出去。
景豐帝的禦苑他十分熟悉,吹著寒風一路走到了聽瀾亭,便剛好撞見了方才那一幕。
秦焱借著假山的遮掩,站在陰影中,將“裴小山”這一番蠢舉看在眼裡,眸色深深。
那廂裴儔終於回了岸上,先打量了四周,確定四下無人後,才撩起官袍下擺,褪了鞋襪,也露出了腳踝處綁的厚羊絨。
秦焱忽然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這一腳踩得有些深,羊絨濕透了一半,裴儔將其摘下來擰幹了收好,又穿上鞋襪,準備離開。
甫一回身,便撞進了一人的懷抱裡。
他視線隻到這人鎖骨,天然的壓迫感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眼看又要一腳踩空,這人伸臂一撈,就把人撈了回來,腰貼著腰,緊緊地禁錮著。
裴儔幾乎整張臉都貼在了這人胸膛上,動彈不得。
他正猶豫著如何脫身,這人卻動了。
他扳著裴儔的下巴,往右邊偏了偏,細細去瞧他左耳朵。
耳垂小巧白皙,乾乾淨淨,什麽痕跡都沒有。
這人似乎不甘心,又將他臉扳正了,湊得更近些去瞧,還順手把他臉上殘留的絨毛給抹了個乾淨。
湖風毫不留情地吹過來,裴儔清醒了些,臉上的熱漸漸去了。
他終於看清了這人眉眼。
秦鶴洲。
任這廝好一番捏扁搓圓,裴儔心頭無名火起。
他狠力踩了秦焱一腳,趁他怔松之際,又橫手以肘擊向他下巴。
每一下都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二人的距離便成功拉了開來。
“秦將軍又喝多了?這次又是將下官認作了何人?”
裴儔心裡叫苦不迭,真是流年不利,這廝回回醉酒,回回都能被他給撞見。
秦焱沒再動手動腳,隻緊緊盯著他臉,道:“我沒醉。”
也是,這廝酒量向來極好,幾壇子下去都不帶臉紅的。
不對啊,那上次桃花源明顯就不清醒。
裴儔思忖著秦焱話語的可信性,不答話。
秦焱將那三個字的名字在舌尖滾了滾,道:“禮部裴郎中,小裴大人?”
“不才,正是下官。”
秦焱又道:“你家鄉在荊州,為何要自請遠調劍門?”
裴儔卻笑了,道:“將軍不知?”
秦焱不言。
裴儔繼續笑道:“先首輔是下官的表叔,這個將軍知曉吧?”
秦焱眼睫顫了顫。
“先首輔曾同下官提起,他一生心系之事唯有兩件,一是社稷安寧,二是親友安康,他最遺憾的,是離開家鄉之後,從沒回去看過一次。”
秦焱忽然偏過頭去。
“下官是個天煞孤星的命格,父母親人皆亡,相認不久的表叔也驟然離世,如今孑然一身,無意久居官場,隻想回祖地去,為裴氏宗祠守靈,了此殘生。”
“將軍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問,趕緊問,你問了我就能編,問完了趕緊滾。
秦焱以手掩面,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聲。
裴儔微怔。
秦焱再不看他一眼,回身離開了聽瀾亭。
是夜,郎中府下人們皆睡下了,裴儔卻還沒睡。
院裡沒點燈,裴儔借著月色在院裡練起了拳腳,一招一式雖力道不甚夠,但勝在精巧。
裴小山生性節儉,郎中府加上他也總共只有四個人,裴儔重生後,將其他人的住處都遷去了一進院子裡,自己搬到了最偏的一處屋子,就是想趁著夜深人靜時,將前世的功夫重新拾起些。
近日忙於公務,他便有些懈怠了,不想竟遇上了那煞星。
受製於人的感覺確實不好過。
裴儔從花壇裡撿了根樹枝,握在掌間顛了顛,手腕轉動,挽了個劍花,倏然一下刺出。
明明無風,前方那棵樹上的枝葉卻被震得顫了顫。
裴儔收回手,歎了口氣。
他前世的武器是一柄軟劍,名喚靈鈞,除了寇衍幾乎沒人知曉。
那劍常年纏在他腰間,睡時便置於枕側。照理說他一朝身死,大理寺著人為他斂屍時應當會將其收起來。
裴儔屍身下葬那日,他仔細查找過棺中,沒找到。後他又悄悄摸進過太師府,翻遍了所有地方,俱無影蹤。
那便只能是殺他的人將劍帶走了。
可哪怕是一柄製作材料與工藝尚算精巧的劍,有貪圖的必要嗎?
裴儔再次拿起那根樹枝,眸中帶了些狠戾,身隨意動,將一套劍法耍得宛如驚鴻。
星垂月落時,裴儔方洗漱歇了。
邯京城裡大致分為東西南北四“坊”,其間又大大小小分了九十余個“市”,車馬米糧多在西坊,買綾羅成衣就得去東坊,北坊靠近宮城,茶樓酒肆最多,至於南坊,三教九流匯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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