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道出秦四之名,言語間與秦焱又似乎極為熟絡,守衛們斟酌再三,還是放行了。
街道上行人不多,裴儔上了馬,徑直往布政使司而去。
布政使司的守衛不少,裴儔小心地避開守衛,憑著上次的記憶,翻入了一個巡查盲區。
他身上有傷,落地時踉蹌了一下,悶哼出聲,幸而周圍沒有守衛過來。
裴儔靠在角落裡緩了口氣,向布政使司的大牢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真正守衛大牢的人只有兩個。
他趁著守衛們換防時,閃身掠了下去。
梓中布政使素有慈悲之名,從不輕易拿人下獄,加上梓中境內安穩,也少有大罪之人。這麽多年來,也就一個右參議關進來過。
而今日,這囚牢中唯一的犯人卻是布政使本人。
趙觀文似乎早料到裴儔會來,端坐在草席上,神色平和地看著他,仿佛正身處布政使司前廳,而非這不見天日的陰暗牢獄。
裴儔隔著牢門望著他,眸光冰冷,寒聲道:“你可有話要對我說?”
趙觀文笑了笑,溫聲道:“裴大人想聽我說什麽呢?受人要挾?還是有什麽苦衷?”
裴儔不言,趙觀文站起身來,理了理袖子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曾受人逼迫,亦無什麽難言之隱。”
裴儔氣結,來回踱步幾圈,艱難道:“對你來說,梓中百姓的命就是命,江城百姓們的命就不是命嗎?”
趙觀文道:“不,既為百姓父母官,自然該一視同仁。”
“那你為何……”
“裴大人,”趙觀文打斷他道:“梓中這個地方,說好聽些是地處偏遠,說難聽些便是窮鄉僻壤,若不是此次水患鬧得太大,今上怕是都想不起還有我這個布政使了吧?”
他頓了頓,又道:“天子看不到的地方,最容易受有心之人掣肘,梓中亦然。在我到任之前,梓中是何境況,裴大人想必不曾聽說過。那時的布政使乃邯京出身,事事以五大世家的利益為先,層層盤剝,梓中及下轄郡縣的賦稅是其他地方的三倍!”
趙觀文神情激動,略微平複了下,才道:“我父母亦是受賦稅所累,日夜勞作隻為補上重稅,早早便去了。這也是我為何舍棄邯京榮華,也要回到梓中的原因。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的我真是太年輕太天真了!梓中布政使的位置換了誰來坐都是一樣,一環套著一環,任我如何掙扎,都逃不出世家的掣肘。我布局多年,也只是勉力維持住了表面上的安定。你瞧,這場水患一來,朝廷的賑災銀流水一般發下來,我不僅動不了,還得原原本本地運回去!”
裴儔啞聲道:“那你也不該對江城百姓們下手,他們何等無辜?”
趙觀文聞言偏了頭,目光灼灼道:“他們確實無辜,若是放任不管,僥幸熬過這個冬天,來年開春我便騰得出多余的糧食,他們就有救,可是……可是你們來了,你,陛下看重的紅人,加上一個直言不諱的都禦史,你們偏偏平安到了江城!”
他驟然激動起來,失態道:“你們抓住了竇如松的把柄,揪出了山匪的老窩還不夠,還反來向我求援!簡直糊塗!糊塗!我又能做什麽呢……
“裴大人,我若是幫了你們,牽一發而動全身,我便會倒下,梓中會有新的布政使上任,我這麽多年維持住的局面便會分崩離析,百姓們將會失去屏障!屆時人人都會走上我父母的老路!
“裴大人,我只是個目光短淺之人,大淵世家專權沉屙已久,我看不到未來,看不到希望,我只看得見眼前,心裡只有梓中這一尺三寸地,我也隻護得住這一尺三寸地!
“為萬人犧牲二十余人,我認為值得,便就那麽做了,我問心無愧。”
說罷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道:“許是夜路走多了,他們想將我也一並帶走,才保佑你逃出生天,還天降一位秦世子,將一切翻覆成如今這般模樣。”
末了,他對裴儔道:“如何,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裴儔胸口起伏不定,抿緊嘴巴望著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捂緊了胸口,最終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地牢。
也就沒聽見趙觀文坐在黑暗裡,最後說了一句:“裴大人,希望你是大淵的異數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第43章 鶴洲
裴儔踉蹌地走在布政使司後院, 眼前一陣陣發黑。
耳邊也人聲陣陣,毫不留情地往他腦子裡面灌。
一會兒是都禦史在他耳邊諄諄教導:“邯京居,大不易, 咱們都察院辦事憑的是律法公理, 景略,不必顧忌太多。”
一會兒是吳衛妻子給他送縫好的衣物時說:“我一介婦人, 幫不了什麽忙, 補個衣服還是綽綽有余的, 這些細活,大人盡可來找我。”
下一瞬,耳邊又傳來銀心風鈴般的笑聲:“裴哥哥,邯京是不是很大很大, 人也很多啊?銀心長大後也要去邯京看一看!”
裴儔怔怔地摸向懷裡, 拿出了那個紙風車。
最後是趙觀文憤然道:“可你們偏偏平安到了江城!”
裴儔終於壓不住喉間那股腥甜,一口鮮血嘔出, 無力地倒了下去。
他倒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裴儔昏昏沉沉地抬頭望去, 正看見這人焦急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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