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他上次回劍門,已然過去六年了。
車輪在青石板上碾過的聲音十分清晰,裴儔頓了頓,轉身回望。
“你是?”長孫隱發已花白,雖然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到底已經步入花甲,不似從前精神了。
他拱手行過禮,正想說自己是先首輔的遠房表親,長孫隱卻轉動輪椅來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他手,激動道:“景略,你是景略對不對!”
裴儔驚了驚,身體有些僵硬。
長孫隱屈起手指,在他腦門上輕輕一敲,叱道:“臭小子,做官了就不著家了!一年多了,才想起回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
裴儔抿緊了唇,問道:“一年了?”
“可不是嘛!你赴京趕考那日,我與東邊的老王一起送你上的馬車,你忘了?咦,老王頭呢,剛剛還在這兒呢……”
長孫隱孩子似的在院子裡轉起來。
裴儔怔怔地瞧著,忽想起前世見過的一種疾病。
裴儔鼻頭微酸,深吸一口氣,上前將他往屋裡推,溫聲道:“我剛才見過王叔,應該是家裡有事先回去了。”
“哦,是這樣。”長孫隱乖乖被他推著,忽笑了笑,道:“老王頭家前幾日添了個孫兒,還抱過來給我看了,可乖嘞,下次領你去瞧瞧!”
“好。”
“你離開不久,小春花就嫁人了,孩子都已經三個月了。”
“嗯。”
“景略,你什麽時候成親,也給師父添個胖娃娃哄著玩唄。”
裴儔哭笑不得地道:“師父,我才為官一年,現在說這些還為時過早了。”
長孫隱想了想,道:“嗷,也是,那再等幾年吧,等你做了更大的官,討誰當老婆都不是問題。”
裴儔聽著他說著這些稚氣話語,眼眶漸漸濕潤了。
哄得他上榻午休後,裴儔去村裡找了幾個人詢問長孫隱近況。
婦人懷裡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瞧著裴儔,驚道:“你真是裴家小子的表侄子?”
一旁的小媳婦立刻斜斜睨了她一眼,道:“瞧這臉,同裴家小子得有七八分像吧,說他們不是親戚誰信!”
裴儔維持著一貫微笑,禮貌道:“在下此番是代先表叔省親而來,只是那長孫先生似乎……身體有恙?”
小媳婦樂了,“哎呦不愧是做官的,說話都這麽文縐縐!”
裴儔笑了笑。
那婦人扯過裴儔袖子,將他往一旁帶了帶,瞧著長孫隱的院子,壓低了聲音道:“他那豈止‘有恙’啊,他瘋了!”
裴儔微微睜大眼,道:“瘋了?”
“可不是嘛!”婦人歎了口氣,面上浮起些憐憫之色,“誰不知道這長孫老頭無兒無女的,就收了兩個娃娃做徒弟,一個大了被家裡叫回了邯京,另一個,也就是你表叔,不久也去了邯京,聽說後來還做了大官吧,唉,有什麽用,沒過幾年就讓人害死了!消息傳來,這長孫老頭當晚就舉著劍,說要進京給你表叔討公道去!”
裴儔掩在袖中的手顫抖起來。
繈褓裡的娃娃睡不安穩,忽然大哭起來,婦人連忙顛了顛,拍著他背部哄了片刻,待他安靜下來,才接著道:“長孫老頭瘸著腿,你說我們哪兒能讓他乾這荒唐事!一群人是攔了又攔,勸了又勸,好說歹說是將人勸回去了。本來以為這件事就這樣了,結果第二天早上大家起來一看,他輪椅翻了,自個兒坐在院裡,渾身上下都是泥,拿劍削著兩根竹竿,還時不時傻笑著喊著什麽……”
婦人想了想,眼前一亮,“哦,喊的是景略和仲文!約莫就是他那兩個小徒弟吧。後來老王頭請了大夫來看,說他這是遭逢大變激動過頭,迷了心智,從今往後就跟三歲小孩沒什麽區別,那可不就是失心瘋嗎!”
裴儔再聽不下去,草草告退離去。
他還未進院,果見長孫隱已經在院中逡巡了,裴儔抹了抹眼睛,推門進去。
“師父。”
長孫隱面上一喜,衝他招了招手,道:“哎,景略快過來!”
他面前正是一方石桌,桌上有好幾根竹片,綠色的那一面上還覆著霜,想是剛剛才砍下來的。
長孫隱拿著一方小刀,削著竹片,道:“你和仲文年紀還小,提不動刀劍,先從練招式開始吧。等師父削好了木劍,就開始教你們劍招。”
裴儔張了張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好。”
片刻後,長孫隱將一柄削好的木劍遞給裴儔,微微打量了他一下,道:“你何時長得這這般高了?”
“最近吃得多了,自然長得快些。”
長孫隱點了點頭,“哦,那仲文可得加把勁了,他最愛和你比,要是將來比你矮,指不定氣成什麽樣。”
裴儔將那木劍顛了顛,道:“師父,我耍一套劍法給你看看好不好?”
“好啊。”
裴儔木劍在手,挽了個劍花橫掃而出,循著記憶中的痕跡,連兒時練劍時常犯的錯誤都複刻下來,不太完美地耍完了一套劍招。
“不錯不錯,進步很大。”
裴儔將木劍放回桌上,看了看天色,忽道:“快酉時了,師父想吃什麽,景略去做。”
“撿辣的來,師父不挑。”
“好。”
當晚,師徒倆把酒相和,吃了六年來的第一頓團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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