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婆婆去不了,但他有師父。
燈會當天沒有宵禁,他們進城時已經有些晚了,街上人潮人海,熱鬧非凡,晏醉玉往裡走了沒兩步就被人踩了鞋尖,霎時眉頭一跳,“這也太擠了,你拉著我——”
“陳家人去官府自首啦!快去看,聽說他們列了受害者的名單,在官府門前一條一條列舉自己的罪狀咧!去晚了就趕不上熱鬧啦!”
晏醉玉剛伸出手,就被街尾高亢的吆喝打斷話音,他眼皮子一抽,著實沒想到陳家能挑今天這麽個良道吉日自首。
……他本以為還要遲一點的,都預備好留守陵江了。
賀樓一聽陳家二字,戾氣就往臉上浮,旋即他聽著周圍人的議論,不由皺眉,“陳家自首?什麽自首?”
“這位兄台外地來的,不知道吧?”一位好心的年輕人上下打量他兩眼,解釋道:“陳家啊,是本地的百年望族,不過做事可忒不厚道,就說前兩年,修理河道的事,當時手腳架斷裂,砸死了多少無辜工人,那事就是陳家負責的,嘿!一分錢沒給工人們賠!這事兒乾的!”
旁邊一位年輕公子折扇一扇,搖頭道:“這算什麽,你沒聽說嗎?陳二少爺最好打罵仆人,被他打死的仆從沒有一百也有五十,陳家人身上啊,掛著人命債呢!”
“最新消息!官府門口傳來的,說那陳老爺也不是什麽好人!你們記不記得前些年傳言,被賣進陳家的十二三歲稚童,後來都斷了消息,說是死於非命,嘿!原是那陳老爺有見不得人的癖好,那些稚童,只怕都讓他霍霍了!”
“還有此事?!”“真乃喪盡天良!”“他們還跪在官府門前自白呢,我要去聽聽他們還能有多惡毒……”
眾人義憤填膺,很多事都是家宅隱秘,若非今日陳家自爆,大概知道的人不會超過兩手。賀樓在旁邊聽著他們指責叱罵,越聽越糊塗。
他是不信壞到這種程度的人會良心發現,是什麽神秘力量逼得他們自首?
“這你就不知道了!”他把疑問一說,邊上正準備去湊熱鬧的年輕公子立馬折回來,小聲地衝他道:“就這幾天,陳家天天鬧鬼,鬧得那叫一個凶!那些沒簽死契的下人都跑了!陳家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搬回祖宅也沒用,一到夜晚,那些鬼魂準時出現,什麽符咒都沒用!欸,陳老爺前幾天不是沒了嘛,據說就是活活嚇死的!”
賀樓側耳聽完,錯愕地睜大眼。
還有這種好事?
“可不止!據說陳家祖墳都叫人扒了!陳家的那間宅子,太陽一落,誰也進不去,無論前一天晚上被厲鬼折磨得多慘,第二天都是完好無損,因為沒出人命,仙門不管,你看,現在那些仙尊,一個都沒來!”
提到仙尊,賀樓心中一動,福至心靈,霍然扭頭看向晏醉玉。
“你——”
晏醉玉懶散地抱著胳膊,聽著眾人議論,一言不發,看到賀樓投過來暗含期待的目光,才平淡一笑,“看來是有人替天行道。”
他不承認,賀樓也知道,就是他乾的。
“你——”
賀樓支吾著,簡直克制不住那股歡欣雀躍,眼睛亮得比這萬家燈火還燦爛,晏醉玉那日淡漠的神態還歷歷在目,他還以為,仙尊們不會管這些凡人瑣事,他以為仙尊不會管的……他以為晏醉玉不會管的!
他抓著晏醉玉的袖子,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
賀樓不是沒想過讓陳家付出代價,他想,等他勤奮修煉,等他學好本事,等他也像晏醉玉這樣,強得無人置喙,不會輕易連累宗門時,即便違反修真界鐵律,也要光明正大地揭穿這些人的醜惡嘴臉。
但那大概需要很久。
久到逝者已經無法安息,久到惡行不斷繼續,久到正義遲到好多年。
人群漸漸騷動起來,吵嚷著往官府的方向湧去,獨獨兩人站在原地不動,如同逆水行舟。晏醉玉被人撞了一下肩膀,順勢往前一步,單手護住賀樓,目光微微側著,看著洶湧澎湃的人潮從他們身邊攢過。
然後他感覺到,一個滾燙熱烈的擁抱,撞進了他懷裡。
晏醉玉眼神微定,下頜一斂,垂下眼來。
少年頭頂碎發凌亂,像蓬勃生長的野草,抵在臉側,觸感有些硬。他如此窮困,所以只能贈給晏醉玉一個廉價的擁抱,可少年人懷抱熾熱,伸出雙臂搭上自己肩膀時,晏醉玉感覺好像被世界上最可愛的小獅子舔了一下。
舔到的地方應該是頸側,因為賀樓把呼吸灑在那裡,甚至還有一點令人心癢的肌膚相觸。
旋即賀樓退開來,用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晏醉玉第一次在這雙眼中看到蓬勃爛漫的少年意氣。
“晏醉玉,我會跟你好好學的,我以後,會成為像你這樣的人!”
他見過亂糟糟的人世,跋山涉水在晏醉玉這裡看到公道。就像沙漠行路的旅人見到珍貴的水源一般,他如癡如狂地將晏醉玉隨手發散的善意捧起來,放到火種之下,讓那火燒得更烈、更旺,旺到足以照亮往後很久的路途。
晏醉玉懂他的意思。
可能是營養不良,賀樓比他矮半個頭,距離過近時,晏醉玉需得垂下眼才能與之對上目光。此刻賀樓仰著頭,晏醉玉在他乾淨純粹的眼裡,看到身後皎潔的月亮。
晏醉玉忽然明白,為什麽系統評價他亦正亦邪,他卻還是所謂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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