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國子監與羅家的《開封日報》,隨著活字印刷的推廣,坊間更出現了一些良莠不齊的街頭小報,在百姓之間偷偷地賣,基本都是一文錢一張,也不多印,每期就印那麽一兩千張,賣完了就跑。
印街頭小報的人越來越多,官府又在嚴查亂扔紙屑,百姓家裡廢紙便一層一層往上疊。
廢紙不似煤與柴,是很不經燒的,除了拿來糊牆,好像也沒有其他用處,百姓只能眼睜睜看著廢紙在家裡越積越多,直通道房頂上,一進屋就是一股子陳舊的墨氣。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若早兩年,誰能想到一群平頭百姓,還能有嫌棄家裡書冊紙張太多的一天?
要說還得是羅家小員外有主意。
他雇傭了一批附近鄉裡的落魄遊民,專門挨家挨戶收廢紙,按斤來稱買。
百姓們拿著廢紙也沒用,能賣了幾文錢都很高興,積極主動地把舊紙捆成一摞一摞放在門口等人來收。
收廢品的遊民們把廢紙一車一車拖回羅家的大院子裡,便有夥計等著將廢紙減淡墨跡、剪碎融漿,重新漿造新聞紙。
如此既可成新刊,又不費樹木,每本報紙更有稍稍降價。
據說,羅家小員外管這個叫“循環利用”、“可持續發展”。
此計一出,就連富彥國與歐陽永叔對此大為支持,不僅主動牽頭,在自家宅邸門口堆出廢棄報紙等待收買,歐陽永叔甚至專門為此寫了篇文章,盛讚此法物盡其用,還利於民。
當然,也有人說羅月止吝嗇小器,不放過任何一點摳門的機會,這樣零碎的利益也要攥進手裡。
更有人說,他心眼多得像個蜂巢,搞這麽大聲勢,自己名利雙收,但新報紙用舊材料,想起來就晦氣,紙張質量也下滑了,最後承受代價的是讀者,而那個賈子不過是為了成就自己的好名聲,作秀罷了。
羅月止從前做事的時候便經常惹人非議,如今名氣大了,坊巷之間更不可能全是褒獎。
聽完這些轉述,羅小員外沒甚麽反應,仍舊抱著阿晞,揉搓他毛茸茸的耳朵尖兒。
之前被歐陽永叔攆著罵了一段時日之後,羅小員外脫胎換骨,抗壓能力徹底鍛煉出來了,現在臉皮厚得很。
只要官家不覺得他立場有問題,這些話他過耳便罷了,並不放在心上。
懟就懟吧。
又不疼,充其量有點癢癢。
阿晞被揉煩了,比他還癢癢,翻了個身,抬起後腿輕輕蹬他,肉粉色的爪墊推他的手,嬌氣地叫喚:“咪嗚。”
……
春夏之交,羅月止給中書省上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劄子。
第一份劄子便是請辭。
人家羅小員外在劄子中說了,自己原本乃是個商人,未經科考入仕,許多金榜提名的進士還沒得到實差,自己實在不敢居於學子之前。此番幫朝廷做事乃是榮幸,但現下公事了結,卻不敢白食君祿,誠惶誠恐,願主動卸了差遣,隻領虛職,甚至自請降級。
好些台諫官這個月的月課還沒有著落,正準備拿這事兒參他,沒想到他自己進退有度,態度虔敬,還順帶捧了一把讀書人,主動撒腿跑路,懂事得根本不像個納捐官。
言官沒了個現成的靶子,拔劍四顧心茫然,只能坐回去吭哧吭哧憋月課,又開始焦慮地掉起了頭髮。
羅月止最近頭髮養得挺好,自然體會不到他們的痛苦。
自由自在的小員外,如今無事一身輕,各種閑情逸致重新冒出頭來,遊園聚會便是其中之一。
年初離開人世的小皇子年紀尚小,並不至於國喪,但人家皇帝失去了一個孩子,東宮如今失去了唯一一名儲君,自然誰也不敢大肆玩樂。
士大夫與讀書人各自收斂生息,連金明池遊春都省了。
直到百天之後,各處苑囿才又熱鬧了起來。
延國公趙宗楠今年第一次在書生宴會上公開現身,已經是夏日賞荷的時節。
荷花碩大,是不適合在頭上插的,但酷愛簪花的宋人卻有自己的法子,有人在襆頭上帶了絹織的荷花苞,更有人趕時髦,戴的是羊毛氈所戳製的佛蓮。
花團與荷葉疏朗有致,腰間配上青綠絛子,還真是有點淡雅好看。
趙宗楠看了一會兒,眼神在身邊的小員外身上繞了一圈。
羅月止警惕起來:“不要。”
延國公頗為遺憾。
如今兩人在菡萏宴上同桌而坐,促膝相談,已經不避著人了。
過了這麽久,京中知道他們交好的人並不少,沒必要太過藏著掖著。這是連皇帝也曉得的交情,若再避嫌,才會讓人覺得刻意。
在場的讀書人、小衙內,有些隻認識延國公,沒見過羅月止,聽身邊人說了才知道,這原來就是那位傳說中的羅家員外。
有人見他相貌清秀,舉止有度,不禁感歎:“羅員外與公爺同坐,皆為佚麗,堪為當世之聯璧。”
身邊緊跟著有人咂舌:“什麽當世聯璧,王孫與商賈陰交,哪裡能算作美談?”
他本以為自己這發言是醉中獨醒,卓爾不群,但誰知話音落下半晌,卻沒什麽人來接。
真新鮮,如今這場合,誰樂意接這話?
眼見著倆人舉止親密,形同好友,何必說上這麽一句煞風景的話來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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