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和阿厚雖沒打聽到黃綠粉末,卻打聽來不少福州與中原大相徑庭的風俗。
這裡的百姓人人都有信仰,不是信巫就是信佛,甚至還有信甚麽天竺教的。
鄉音難辨,連比劃帶猜,阿虎阿厚只是聽了個大概,也不知究竟是哪幾個字。
與汴京人“有事求菩,無事不燒香”的觀念不同,這裡的人信仰篤定又虔誠,一眼望過去,街邊門戶中家家供奉佛龕、巫神,各種祭祀活動頻繁舉辦,甚至官府都參與其中。
羅月止照例提交了活字與廣告書籍之後,向通判問起福州巫覡之事。
“前幾日上街散心,看到諸多風貌與中原不同,巫覡住所門庭若市,零星幾個醫館卻都破敗冷落,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手中搖著那柄天子所賜的象骨扇,在福州官長眼裡乃是位頂頂尊貴的“皇帝寵臣”,通判自然無所不答。
“羅提舉有所不知,我還沒赴任此地的時候就聽過一句話,叫做‘名醫不入東南’,這裡的醫士水平良莠不齊,學醫的人更是少得可憐,久而久之,醫藥不濟,根本治不了那麽多病人,百姓有個頭疼腦熱,便只能找巫醫來治。”
通判繼續道:“東南乃苦熱之地,與北方不同,生出的病症也不一樣。巫醫能在此地生息繁衍數百年,昌盛至今,自有其昌盛的道理,祛病驅邪還是挺管用的,您不是親眼見過麽?”
他有意討好,又補充了一句:“羅提舉您放心,之前為您請的,乃是此地鼎鼎有名的男巫。您身上的瘴鬼已去,不日便會痊愈了。”
羅月止搖扇的手停下來了,似笑非笑:“多謝通判好意。”
福州通判若當真說出幾個有效用的案例來,羅月止抱著尊敬鬼神與民俗的想法,興許不會多說什麽。
但他若把當日的事重新提出來,又說那位蹩腳的“魔術師”已經是當地男巫天花板……那就別怪羅月止不信了。
燒一把硫粉就當作治病,“以巫代醫”之舉只能說是荒謬至極。
羅月止借用了一位會說汴京官話的本地小吏,帶在身邊當作翻譯,在監工活字匠造的空閑,便帶著阿虎與阿厚繼續上街去探訪。
當朝海上貿易的主要港口在明州,福州雖是沿海城市,在千年之後乃是東南大港,但如今卻以偏僻苦熱著稱,官員皆不願授官至此,福州百姓的生活水平自然也算不得高。
福州坊刻發達,與蘇杭的人文鼎盛不同,更因為森林繁盛,木材用之不盡,人工費用也便宜,方才成了書商聚集之所在。
其刊印書籍甚至有一部分北運至明州,偷偷出海,外輸至新羅、日本、流求、大食、高麗等地,多為質量良莠不齊的詩集與盜版經書。
若上綱上線,此舉已經違反了朝廷海禁政策,是要抄沒貨物、關押刑獄的。
但地方官員更明白,民間對外貿易根本不可能徹底斷絕。故而只要販賣的規模不大,其書籍不涉及朝野秘辛、時事政治,官府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稍稍放寬限制,給百姓多一條養家的活路。
既然有出海的生意,又靠近明州,便少不得有外國商人出沒。
若說起來,汴京城中亦有海外使臣與商販,長相穿帶皆與宋人不同,但與沿海地區比較,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在福州街道上,每走千余步便可見頭戴高帽、高鼻梁絡腮胡的大食人,或身穿寬大白袍,光著腿赤腳踩木屐的東瀛人……
阿厚瞪大眼睛,靠近羅月止問他:“羅官人,你瞅那人的腦袋!怎會有人把頭髮剃成了那個樣子?”
阿厚看的是位腰挎長刀的東瀛商人,腦袋中間剃得光禿禿,隻留下左右兩鬢的黑發,腦後的余發綁成一個小辮子,或扎為發髻,就像白花花的海洋中間生出座孤零零的小島。
福州所見大部分東瀛人都好好帶著烏紗帽子,這樣剃禿了腦瓜頂的詭異髮型亦是少數。
羅月止忍著笑同他講:“這叫月代頭,是東瀛武士為消暑而剃的髮型,興許是因為袒露出的頭皮形若半月,方才得名‘月代’,你看他腰中挎著刀,便可知他是為武者,與其他商人不同。”
阿厚驚訝:“官人當真博學,連東瀛的事兒都知道!”
羅月止以折扇懸在頭頂遮擋日曬,笑道:“官人我不僅知道這些,還能聽懂他們在講什麽呢。”
平安時代所使用的中古日語,同現代日語的差別比較小,漢語借用詞比例巨大,大量音節都與如今的官話河洛話相似,若以千年之後的角度來聽,就是很多讀音同閩南語非常相像。
莫說是羅月止,就連阿厚也能聽懂幾個單蹦詞兒,某種程度上比福州本地的鄉音更容易聽懂。
羅月止前世是系統學習過日語的,聽起來更容易些,再進一步說,如今東瀛人所用的萬葉假名他也能認識得八九不離十。
那東瀛武士好似察覺了他們的關注,順著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幾人,又見到羅月止手中那枚折扇,登時眼前一亮,快步朝他們走過來,低頭彎腰,雙手行的乃是宋禮。
他抬起頭,興高采烈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阿厚隱約聽到好幾個“感謝”,也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
那武士絮絮叨叨說了半晌方才察覺,自己一時激動說了母語,他皺起眉頭,思量該怎麽用漢語表達意思。
誰知他還沒開口,便見面前的年輕郎君合起手中的折扇,右手一伸,將折扇柄對著自己,笑道:“你生的好眼力,此乃貴人所贈,確實珍貴。若感興趣,便借你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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