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一群書生聊天聊得正高興,偏有人“起了興致”,硬是要寫上兩句詩詞,還不叫筆墨伺候,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一支鉛筆來。
他抬手摘掉臘殼筆帽,佯裝自然地擺開架勢,在紙上刷刷刷就是幾行小字——倒確實是比磨墨快些。
硬筆的好處就在這時候顯現出來了。
沒有軟墨粗細濃淡的變化,鉛筆字剝離了脂肉,鐵畫銀鉤,唯留瘦骨,反倒有種時人最愛的那股子白雪枯梅的禪意來。
那運筆人笑得矜持:“唉……詩興大發,實在等不得研磨,只能先以此物湊合。獻醜、獻醜了。”
嘴上說是獻醜,分明是等別人來誇。
還真有那天真的人,看了他的筆跡讚歎道:“最近這鉛筆的風頭可是大得很。身邊同窗都說此筆粗陋,不堪使用,但到仁兄手中卻是運轉自如,寫出來的字頗有風骨啊!”
於是持鉛筆的人便心滿意足地自謙起來,還積極主動地叫周圍的人都試試。
另有人見了這場面,忍不住小聲拆台:“現下寫字這位仁兄,前幾日還大肆數落過鉛筆的不好,今天當著諸位同窗的面,卻裝起歐陽詢來了。”
歐陽詢乃是百年前的書法大家,其字體到現在還有很多人摹仿。
他的好友曾評價他寫字時“不擇紙筆,皆能如意”,技術到了家,用什麽筆寫字都能好看。
好巧不巧,正與如今鉛筆之風應和上了。
崇尚書法的風氣由天子始,自上而下鋪展開,早已變成了整個士人階層的習慣。
多的是人想做歐陽詢。
於是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偷偷摸摸買了鉛筆,關起門來埋頭苦練。
鉛筆也好,字帖也好,飛速在士人之間流通開來。
這股風氣散播如此之快,少不了士人的逞強攀比。
更少不了鄭遲風這“探花郎”受人所托,從中添油加醋、推波助瀾。
他自然不是個無私助人的聖賢,轉頭便向羅月止討要“報酬”。
羅月止亦有所準備,沒等他多說,直接給他送了十本更加精致的字帖。
鄭遲風的父親俸祿不算太多,但家裡住著官邸,仆從用度皆有皇家承擔,宗族積蓄深厚,更有個姓黃的小娘養在家裡受娘家扶持,鄭家三郎君自然是不缺銀錢的。
故而比其錢帛,還是新奇的禮物更能叫他印象深刻。
這十本字帖與之前流通在市場中的又有不同,每本要有五十頁上下,厚度驚人。
這還不是最稀奇的。
最稀奇的是每頁字帖之間都夾帶有一張半透明的紙張,其紙薄如蟬翼,輕若無物,近可透光,能將下一頁的內容完完整整透映過來。
如此神奇的特性,好似專門為臨摹轉寫而生的一般。
羅月止解釋道:“此乃糯米漿造的紙張,專用在臨摹字帖上的,全天下僅此一家,金貴得很。這批字帖隻做了百余冊,尚未開售,便先便宜你吧。”
鄭遲風果真感興趣,將這字帖翻來覆去看了好久,頗有愛不釋手之意。
等欣賞夠了,鄭遲風才突然回過勁來:“且慢,這字帖金貴,你又送了這麽多本,我必定會拿出去給人炫耀炫耀……說白了不還是幫你宣傳?好個摳門的商人,真是怎樣都不吃虧。還說便宜我呢,我哪兒能佔到你的便宜?”
羅月止表情無辜:“這是怎麽說的?你可知以後這字帖上市,一本要賣多少錢?”
“多少錢?”
羅月止伸出手指:“一貫錢。”
鄭遲風險些把他的寶貝折扇摔到地上:“一貫錢?羅小員外如此定價,不若直接到寨子裡落草、攔路搶劫去好了。”
“這紙張可是由糯米做成的。全天下由糧食做原料的商貨,哪有便宜的呢?想要風雅,就得付出代價。”
羅月止一本正經道:“這就叫做‘文藝稅’,你可能聽得懂?”
鄭遲風雖沒聽過這稀奇古怪的名詞,但聞其字而通其意,不禁失笑:“奇談怪論,但仔細想想也有些道理。”
“往常酒水吃食、文房用具,品質相差不大,僅僅是起了個好聽的名字,也要比尋常商貨賣得更貴一些。這不正是讓人多掏了一份風雅錢、文藝稅麽?”
羅月止莞爾:“正是此理。”
鄭遲風舉起酒水在胸前:“算你能說會道,這‘稅’我認下了。那便領受羅小員外相贈,待見了同僚友朋,定會將這字帖好生炫耀一番。”
“多謝鄭寺簿美意。”羅月止笑著同他碰杯,“日後若有還什麽新奇物什,我們再來合作。”
……
時值初夏,鉛筆買賣之火爆,幾乎無法言說,京郊的鉛筆作坊全力運作起來,才能勉強供應上京中所需。
京中好些商販工匠,見有利可圖,紛紛起了模仿之心。
他們知道這筆叫做“鉛筆”,就滿街去采購鉛粉,但無論怎麽煉鉛,也仿造不出那堅硬而順滑的筆芯來,不由百思不得其解。
羅月止這也算是無心插柳。一個參照後世習慣的起名方法,誤打誤撞,反倒成了個極有作用的防偽手段。
羅月止有意提高生產效率,叫范管事從附近的村落當中挑選了許多漢子來作坊中幫忙,並要求他們對此工作保密,絕不許對外聲張。
農閑之時有份額外的工錢賺,月銀又很是豐厚,農戶們嘴巴自然閉得牢,至少短時間內,應當不會有人追查到鉛筆的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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