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月止就沒那麽虔誠了。
他來過大相國寺,也純粹是為了擺攤兒賺錢。
結果今日兩人步入大相國寺大殿旁的客堂,才發現靈空大師訪客不少,今日竟還有一位客人登門。
打眼看過去,此人身穿青色廣袖寬袍,腰系錦繡玉帶,手持一把系紅玉墜子的折扇,白面丹鳳眼,風姿綽綽不似凡人……但瞅著卻又沒甚麽脫俗的仙氣。
滿身風流,反倒像隻被法師逮進寺中鎮壓起來的美貌妖怪。
此人一見趙宗楠,似乎也頗覺意外,抱手為禮,躬身拜下:“在下鄭遲風,拜見延國公。”
羅月止心裡“謔”了一聲,心道原來不是美貌妖怪,而是鄭家那隻“小油壺”成了精。
靈空大師未到,三個年輕郎君圍坐一桌,都是善於言談的人,不至於叫場面尷尬冷淡,但也算不上甚麽熱絡。
尤其是鄭遲風知道了延國公身邊跟著的這位小圓臉兒,便是那搞出《雜文時報》的羅家書坊掌櫃羅月止,笑容顯得深奧起來。
幾天前,他出於好奇,差人買了那本雜文集子來看,當即被那篇《論人之油》戳成了漏風的篩子,好險把臉皮都燒沒了。
也是怪不得他,誰知道這篇文章便是他親妹妹寫的呢,身邊有這麽個典型,早憋著一肚子話想勸諫,自然下筆如有神,句句直戳他肺管子。
鄭遲風不認得雲中君,今日卻認識了羅月止,看見他就覺得臉皮疼,笑意盈盈間,頗有些針對的意思。
如今他們身處大相國寺,鄭遲風便拿佛理來考他,羅月止聽了一會兒,飲了口寺院中特有的,以茶葉、香料、紫蘇與桂圓共煮的茶蘇,衝他笑了一下:“鄭官人是想同我辯經啊?”
鄭遲風莞爾,道正有此意。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羅月止蔫了好些天,今天出來散心,全無求勝之意,根本不接戰書:“承蒙鄭官人錯愛,我雖嘴皮子還算利索,卻對佛理全無見解,今日登門正是虛心求教的,課都沒上,可當不起論辯。”
鄭遲風道:“聽聞羅掌櫃近段時間在商界縱橫捭闔,銳意進取,為何今日見了卻怯懦推辭,豈非辜負了在外的盛名,丟了臉面。”
羅月止大抵明白了他為何相逼,突然起心逗逗他,滿肚子壞水憋不住,溫文爾雅地插軟刀子:“道家老子所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我貴有自知之明,心存明鏡足可自觀,身外不過幾尺皮囊,又何必在意。”
“這在佛家叫什麽來著。”羅月止捧著茶水慢悠悠講,“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羅月止知道他定是看過了《論人之油》覺得被冒犯到,才想在他這裡找個由頭出出氣。
雲中君在《論人之油》中以“明鏡蒙油”比喻人固步自封,自以為是,羅月止避而不戰,今天又借慧能法師的佛偈提起“明鏡蒙塵”來,就是故意刺他玩呢。
鄭遲風自然聽得懂,俊俏面容上笑容僵硬了片刻,卻仍留著風度:“羅掌櫃出口便是道語佛偈,分明博學,哪裡是全無見解。”
羅月止就開始裝傻了,舉起茶杯稱讚大相國寺的茶蘇好喝,又暖又潤,一股子甘甜的桂圓味。
趙宗楠在旁邊飲茶,但笑不語。
鄭遲風仍欲說話,卻見幾隻光頭小沙彌推開客室大門,分列兩旁,靈空大師蹣跚而來。
這高僧看模樣已是耄耋之年,長須雪髯,眼珠混濁,卻兩頰隆滿,面帶佛相。
走近來看,他眼瞳之上籠著一層青白膜,似已難視物,被小徒弟攙扶著領到桌前,雙手合十,對客人們道了句阿彌陀佛。
羅月止心道,他這雙眼一看便是患的白內障。
宋時對白內障手術已有了一定的認知,羅月止在蒲夢菱借書之後隨手翻了幾頁《外台秘要》,正巧見其中記載了“金針拔障”的療法,即用金針挑出目中障翳,即可豁然開朗,複見天日。
但手術精度不足,極易造成對晶狀體的損傷,且容易複發。
四五十歲的年輕人尚且願意冒險,老人卻認為此乃暮年病痛,理所應當,故而更多地選擇以藥物維持目力,不過隨遇而安。
看來這位靈空大師便是後者。
鄭遲風看上去是個花花公子,卻對佛家很是敬重,落座之後同高僧侃侃而談,竟確實是佛學深厚,佛理精湛。
偶爾說出幾句話,連趙宗楠都面露認真,多看了他幾眼。
羅月止一個沒見過論佛世面的人,更是頗覺意外,不由頻頻側目,再看他,已不是隻半肚水晃蕩的美貌花瓶,而是尊腹中深藏些真才實學的金玉鼎。
方才沒接招果然是對的,否則丟人的指定是自己。
他不免心想,此人的確油滑了些,但好歹也是個二十余歲便掙得進士出身的大學霸。
在當世這修羅場般的科舉中金榜提名的讀書人,果真都有些出乎意料的本事,不容輕待。
第134章 興起追蹤
趙宗楠與鄭遲風同靈空大師論佛,羅月止不好插嘴,便在一旁喝茶吃果子,有一搭沒一搭聽他們說話。
客堂窗外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菩提樹,有風吹過的時候,映照出朱牆之上一片婆娑。客堂緊挨著天王殿,二者僅有一牆之隔,檀木佛香攜帶著木魚聲隨風飄散。
篤、篤、篤……
木魚聲空靈清脆,與逐漸放慢的呼吸融為一體,叫人忍不住覺得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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