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聞離曉透過段燃,看到了那些記憶——長大一些的段燃將手伸向一只看起來是章魚、卻長滿毒腺的幻想種,等對方的牙齒和觸手纏繞在自己胳膊上時,臉色蒼白、滿頭冷汗,卻沒有收回手。
他的天賦是不死之血,但這並不是在鍛煉或者檢驗天賦,只是單純贖罪式地改變自己,讓自己習慣、甚至喜歡上被滑膩膩的觸手纏繞的感覺。
如果他一開始就能習慣的話,會在那隻祈求著拯救的觸手伸出來的時候,用力握緊它嗎?
如果那時候他牢牢地握緊了它,一切會變得沒有現在那麽糟糕嗎?
如果……
“可惜,沒有如果。”
段燃平靜、卻透著無限疲憊的聲音,從聞離曉的背後傳來。
聞離曉站起身,看到了成年版的段燃。
過去吊兒郎當的英俊的臉上此時只有一片沉寂,兩隻赤色的眸子已經變得黯淡,只有看到他時才有了一絲鮮活的顏色。
聞離曉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你擔心我想起了這件事,會不原諒你?”
段燃搖搖頭:“不,我怕你會原諒我。”
“為什麽?”
“我的一念之差,造就了這麽多的惡果……曾經,流光告訴我,這不是我的錯,一切都是因為大災變。”段燃看著自己的雙手,“但我不這麽認為。既然我有錯,那在我能夠贖清我的錯誤之前,原諒就是最恐怖的東西。”
聞離曉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忽然道:“這件事,我已經想起來了,想得清清楚楚。”
段燃抬起頭看著聞離曉,像是等待宣判的罪人。
聞離曉看了看,看到那邊有個石凳子,坐了下來:“你、待定對我的起源的猜測都對,但都有偏差——無論世界之外的那個撞破世界之壁的存在的投影、還是這個世界本身的規則,都只是構成我誕生的元素,卻不是我的誕生本身。
“我的誕生,是一場七十億、或者更多靈魂的祈願。”
……
當災難瞬間發生,斷絕了一切生機時,幾乎沒有人有反應能力。
意識消散的刹那,會有什麽樣的願望?
不同的人或許不一樣,但絕大多數靈魂在被黑洪水吞噬時,只有一個想法——“不想死”。
想活下去,想和親人、愛人、朋友一起活下去,想繼續品嘗明天的早餐、想繼續享受冬日的落雪,想挽著雙手迎接下一個明天……
不想死。
不想死。
不想死。
“它”誕生時,賦予它的第一個認知,就是“不想死”。
——可是,“死”是什麽?“活”又是什麽?
——它是誰?它為什麽存在?
它茫然地飄蕩在這個世界上,跟著黑洪水前進,既沒有認知,也沒有意識,只能機械地容納著更多哭喊著“不想死”的靈魂,感受到自己迅速變得龐大而虛幻,卻並不知曉自己該有什麽反應。
直到黑洪水停了下來,直到它在黑洪水中偶然地“仰頭”,“看”到了岸邊那些倉皇逃竄的人。
——那是什麽?
——那是“活”嗎?還是“死”?
它尚未成型的意識中產生了下一個念頭,並因此嘗試向岸邊伸出自己的手。
彼時的它也不知道這樣的舉動有什麽意義,它只是在被比洪水更加沉重的“不想死”的意念覆蓋中,偶然產生的稀薄的想法。
它伸出黑洪水水面,甚至模仿著大概捏了個手的形狀,模仿著向那些有實體的存在搖晃。
那些人尖叫著逃走了。
它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它隻感受到了拒絕與畏懼——盡管它不明白那是什麽,卻明白那是和它容納的那麽多靈魂對“死亡”的情感一樣。
——所以,它和“死”一樣,都是被拒絕的、不該存在的。
——原來是這樣啊,它明白了。
它這樣想著,並沒有什麽悲傷和失落,就這麽理所應當地打算返回黑洪水中。
就在這時,一隻手握住了它。
一個溫暖、柔軟、年輕的孩子的手。
一個活著的生命的手。
僅僅只是握在一起的那一刹那,它便感覺自己在顫抖,從那隻手、那個人身上傳來的生機勃勃,讓它一瞬間明白了什麽叫做“活”。
“活著”就像這樣,如此溫暖、如此浪漫、如此令人沉迷。
原來這就是“活”。
難怪“不想死”。
它稀薄得如同滴入大海中的墨水的認知,在這一瞬間變成了一顆堅韌的種子,並開始慢慢生根發芽,慢慢開始長成脆弱、單調、卻獨屬於它的人格。
雖然那隻手隻握住了它一瞬間,卻讓它感覺無比安心。
——真好啊,能夠看到有人活著。
——真好啊,能夠讓人活下去的世界。
——停下來吧,會將人卷入“死”的一切。
——一起來吧,創造給予人“生”的世界。
它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了。
包含七十億人類靈魂的它,在那樣恐怖的量級的祈願中,找到了自我。
隨後,黑洪水升上了天空,那些被黑洪水吞噬的靈魂,實現了自己最後的心願,活了下來;留在大地上的剩余的生命,也沒有了吞噬世界的威脅。
虛數界與實數界誕生了。
它飄蕩在兩個世界之間,滿足地閉上眼睛,懷抱著與那隻溫暖的手相握的一瞬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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