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七年來第一次被人這般直抒心意,雖然心中並無他想,但被人喜歡的心情總是美好的,也就在心跳怦然間,江慈劍不由又多看對方幾眼。
只是那叫林厭的少年這回一說完,像是也不太好意思,並未再多耽擱,轉身快步追上了其他人。
徒剩江慈劍依舊面容呆滯著,掌心僵懸在半空,小心攏著那一枚好似有千金重的銅錢,上面“招財進寶”四字映出融融光澤,月光透過方正小孔,投下深邃的期望。
反反覆複淺嘗。
可惜,命運不諧,先一步降臨的,總不會是期望,而是沉重的代價。
他在寨子裡東躲西藏了整整三日。
事實哪裡會如他所說的那樣風輕雲淡,他私自放人,江盈野知曉後震怒不已,立刻派人四處搜尋他,一旦被抓到,必然是半條命都要沒了。
回想起以往招惹江盈野的下場,江慈劍下意識摸摸半月前才可活動自如的手臂,凝神屏息地藏身於一顆參天古樹的枝杈間,腹內饑腸轆轆,卻隻敢揪幾片葉子苦澀咀嚼,盼望著再挺過幾日,待那人消氣些回去,或許能少挨幾下。
然而連這一微小的祈盼也隨著突然追尋到此地的幾人破滅了。
江慈劍身形頎長偏瘦,本以繁茂枝葉擋得嚴實,應可以避開底下虎視眈眈的掃視,卻沒想到的是,曦光如細沙沉入層疊翠影,袍影斑駁間,粲然長劍驀地映進他漆黑眼眸。
寨裡竟來了會使劍的新人?
他心思一緊,就算身體仍一動未動,氣息卻難以維持平穩。
而其他人實際也並沒有察覺這細微的呼吸變化,隻除了此刻正徘徊於樹下的那道持劍赤影。
自上方遙遙望去,新人一身赩熾紅衣,熠然姣豔地挺直而立,猛一抬頭,與他僅從密葉縫隙中露出的雙眸對視,韶顏傲睨,美如桃李。
被對方這猝不及防的美貌驚得心潮頓起間,江慈劍理智到底尚存些許。
當即無聲地以雙手合十,極為誠懇晃了兩晃,目光澄澈,乞求對方不要將他藏身之地說出去。
他那時隻心想,如此驚豔之人,定與其他人不同。
也確實不似常人,那少年很快便仿若沒見到他一般低下頭去,而後在江慈劍才松了一口氣之際,長劍乍然掀起山風,赤袖翩翩飛卷。
隻一刹那,江慈劍正蹲坐的粗壯樹杈如泥水斷裂。
風聲轟隆隆灌耳,他呼吸都忘了地墜落,又一股氣力自下方狠狠捶入脊背,險些捶碎他五髒六腑之余,倒得以緩衝,讓他不至於摔得粉身碎骨。
卻也“撲通”一聲,嚇了周圍幾人一跳。
而後對方垂眸看了眼江慈劍三日未曾清洗的一頭灰土,以及從他懷裡崩出的銅錢滴溜溜滾到自己腳邊。
在江慈劍費力爬過去撿起之際,嫌棄地又退後好幾步。
第8章 挨罰
毫無疑問,江慈劍挨罰了。
跪在江寨最令人破膽寒心的誅刑台,被江盈野親手抽了十三鞭,替代他放走的十三名百姓。
鞭身泛著森冷鐵光的九節鞭,攜裹肅風凶猛剛勁,一鞭下去人已皮開肉綻,而整整十三鞭,無半分手下留情,空中盡是徹骨厲響,如穿雲裂石的哀嚎。
四周圍攏的寨中惡徒大多窮凶極惡,所見血腥數不勝數,卻也無不被眼前景象震懾,無人勸阻,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以往倒是偶有心生不忍的人暗中通知江慈劍的娘親,然而被發現的下場往往同江慈劍一樣慘烈,後來便無一人在此多管閑事了。
因而直到十三鞭一鞭不落地挨完,江慈劍早已奄奄一息趴在石階之上,血水幾乎將他浸透,緩慢滲入身下石縫,像筋疲力竭的呐喊。每一道投來的視線冷漠沉降,與江盈野毫無情緒的眸子一起在這烈日裡將他封凍,只剩清風暖烘烘拂過他染血的發絲,輕輕慰藉。
蕭夙心終是挺著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從她已與江盈野分住的小屋趕過來。
本清媚秀麗的面容被汗水打濕,透出股淒豔的凌厲,就在江盈野下令把人繼續吊起之時,嘶吼了聲江盈野的名字,驀地自袖間拔出匕首,寒光瀲瀲,眼不眨一下朝自己小腹刺去。
刹那鮮血淋漓,卻並非一屍兩命,而是江盈野猛衝過去,以掌心緊握住匕首鋒利。
“你不想要自己兒子的命,那我們就下去陪他!”她怒目開口,掃過台上的血人,心疼不已。
“……”江盈野眸底陰沉的長疤動了動,視線凶狠掠過蕭夙心因氣極而微顫的窄肩,忽地抬起另一手。
輕按住她,竟在安撫。
這個渾身上下涼薄得無一絲人性的吃人寨寨主,的確從未將骨肉之親放在眼裡,卻唯獨在愛妻面前會出現少有的裂痕。
所以事已至此,他沒再理會江慈劍,隻手掌血淋淋地強行奪了蕭夙心的匕首,離開前對旁人吩咐了句。
“幫夫人把他帶回去。”
說的自然是眼下根本無法起身的江慈劍。
“就你吧,”而蕭夙心似隨手一指,目光銳利,“聽說是新來的,我看你身手好像不錯。”
“……”看出蕭夙心這副模樣必然是已知曉什麽,江盈野卻也隻短暫地瞥去一眼,並未露出任何異議。
於是,午後日光熾烈,司韶令沉默背著似乎陷入昏迷的人,任由血一滴滴順著他的腳步,在豔紅的袍袖間留下深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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