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人間所願,總難成真。
應翩翩看了片刻那幅畫,忽回頭詢問身邊亦步亦趨跟著伺候的侍女:“平日裡,廠公那邊可會有消息過來?”
那侍女恭敬回道:“偶爾會派人回府,向管家報個平安。”
——連老管家都能收到這些消息,應定斌卻從來沒有書信給他,他送東西過去,也往往都如石沉大海。
應翩翩沒說什麽,點點頭走到桌前,侍女在旁邊研墨,他攤開了宣紙練字,一筆一劃,一撇一勾,時間在泛著金粉的墨色中緩緩流過,他的心卻怎麽都靜不下來。
應翩翩小時候就曾無數次聽人背地裡恥笑應定斌對養子太過寵愛,議論說一個閹人,居然還得了名有應家血脈的兒子,以後死了能有人摔盆送終,只怕那心情便如同窮人乍富,歡喜的不知道怎樣才好了。
他們的口吻怪異而輕蔑,好像有後人的宦官和宦官的兒子,就是這世間的什麽怪物一樣。
可那個時候應定斌一點也不在乎,還是寵他。
直到隨著應翩翩年紀漸長,父子兩人的交流才變得越來越少。
他們雖然不是親生父子,但性格上有一點卻極為相似,一張嘴要同人辯論抬杠的時候妙語連珠,可想說幾句柔軟關切的話,卻是千難萬難,打死出不了口。
小的時候,應定斌把他捧在手心裡一般地呵護備至,衣食住行無不周到,生怕讓應翩翩受了半點委屈。
而應翩翩長大後,兒子的出息讓應定斌喜憂參半,既為他感到自豪,又擔心自己的名聲阻礙了兒子名留青史,因此反倒刻意疏遠避嫌起來。
更何況,兩人中間還有一個傅家在那裡隔著。
書中的後來,應翩翩陪著傅寒青南征北戰,原本也會時不時往家裡捎個信,或是送一些當地土產,可應定斌那頭都沒有回應。
久而久之,應翩翩想著老爹大抵也是不愛同傅家有任何牽扯的,也就不再送了。
他本來想,等打完仗回來,再自己拿著東西回家就是,反正爹也舍不得把他轟出去。可惜到死也沒等到機會。
直到應翩翩意識覺醒,在書中看到了應定斌的結局。
在他死後,傅寒青凱旋回朝,加官進爵,為了補償應定斌,他特意向自己已經登上了皇位的表兄請求恩典,皇上依言給應定斌加封爵位,又賞賜明珠千斛,黃金萬兩。
傅寒青拿著聖旨,親自去應定斌府上宣讀。
應定斌卻問傅寒青:“這就是我兒子用命換來的東西嗎?”
原本在等他領旨謝恩的傅寒青不禁愕然。
他看著這個點頭哈腰了半輩子的老太監,曾經被言官指著鼻子罵“鑽營邀寵,折節為奴”,卻一把將聖旨掀翻,冷笑而去。
最後,傅寒青還是看著應翩翩的份上,沒有向上稟報應定斌的禦前失儀之罪。應定斌卻私下與前朝皇室串通,為其提供情報,意圖刺殺傅寒青。
被俘之後,他大笑叱罵傅寒青與皇上,當場觸柱而亡,死後棄屍荒野。
應翩翩沒來得及跟應定斌說過,他雖然懷念自己的親生父母,向往成為一名受人稱頌的英雄,但在浸染在紅塵煙火中,他心裡最親的人,一日日陪伴他長大、撫育他成人的人,卻是應定斌。
他努力,是希望能夠成為養父的驕傲,讓世人再提起他們的時候,只有欣羨,再不敢輕視半分。
這一遭重新活過,即使最終還是要死,他也希望在自己死前將身邊重要的人都安置妥當,不留憾恨。
應翩翩手下的筆一頓,垂眼看著自己方才出神時隨手寫下的兩行詩句,是李白的《獨漉篇》:
“我欲彎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歸路。落葉別樹,飄零隨風。客無所托,悲與此同。”②
他嘴唇略彎,帶著絲歎息笑了一聲,將紙團了丟開。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按照目前的時間線,此時應定斌正奉命前往下都監軍,軍情並不緊急,這原本就是個以示皇帝恩寵的閑差,書中的劇情安排裡倒是沒發生什麽波折。
只有那邊過幾日會因兩場暴雨而氣溫驟降,應定斌也因此感染風寒,留下了咳疾。
應翩翩閉目片刻,終於又取了張宣紙展開,提筆落字:
“應玦拜謹稟父親大人膝下,今暮春聞雨,草木生繁,乍暖回寒之季,時有莫測……”
【主動與反面人物產生聯系,擴大反派陣營,觸發關鍵詞“蛇鼠一窩”、“狼狽為”,反派經驗值+6。】
應翩翩寫完了信,用火漆封好,吩咐侍女道:“你去把這信給門房,讓那邊派人送去驛站——”
【“溫馨之家”防護系統開啟,為您的信件保駕護航,還您一個完整的溫馨之家。】
應翩翩的話反而停住了,將信壓在桌子上,微作沉吟。
那侍女悄悄抬起頭來,只見應翩翩半側著臉,午後窗外照進來的金輝恰把他那張明麗的面孔籠在其中,反倒讓人無法瞧真切。
只是片刻,應翩翩便轉過頭,流雲下的光與影晦明交替,水波一樣在他臉上淌過,亦顯得神情都似莫測起來。
他提起筆,又寫了一封簡短的新信出來,待墨跡乾透後疊好,重新遞了過去。
“送這封吧。”
待侍女走後,應翩翩又把最初寫的那封信外面套了一層信封,叫來蕭文,讓他從外面找了一名民間的散客信差,不走官驛,直接送往西北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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