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給了他三年富裕的生活,衣食住行應有盡有,物質條件無比充裕,卻從沒真正當過一個“父親”。
回到家,永遠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鍾點工做完事就走,順手也帶上了大門。偌大的宅子像一個華美的牢籠,沒有一絲人氣,卻有無數個監控探頭明晃晃地在各處立著。
這個“家”,一直持續到十三歲那年,祈玉第一次在晚間跑了出去,跳入小區外不遠處的大江裡。
祈玉不知道為什麽單獨那一天“家”門恰巧是開著的,為什麽“家”的地址剛好是在大江邊不遠處;不願去想為什麽他那麽痛苦的時候沒人進來,卻在他變化後的瞬間,就來了一群陌生人將他從水裡“救起”。
更不願去想為什麽他沒有母親,親子鑒定上明明白白的生父,卻從未用身為一個父親的目光看過他。
他只知道從那天起,他從一個看似是“籠子”的地方,到達了另一個物理意義上的籠子。
最初的那段日子過得很不容易,因為祈玉體內的基因並不穩定,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形態——前一秒還在用鰓,下一秒可能耳鰭就收了回去,不得不把頭冒出水面才能呼吸。
這無疑非常危險,尤其是在運輸途中,所以那群人嘗試了無數種方法都無用後,決定在某處停留,徹底解決這個麻煩。
……那段時間祈玉總是昏昏沉沉的,隻依稀記得自己似乎被放在一個大缸裡,脖子和腰都被綁了繩子,隨時都可能被拉出去或扔回去。那些人深諳進化論適者生存的意義,半個月後他就基本能控制住自己的耳鰭了。
“yu……ayu……”
祈玉回過神來,抱住了遊過來的阿圭,用手指輕柔地梳起那頭亂糟糟的金發。
與他不同,阿圭的頭髮總是卷卷的,還容易打結,每當變成一個再也弄不開的死結,阿圭就會連結帶頭髮一起扯下來。人魚的頭髮有感覺,祈玉看著心疼不已,久而久之就養成了時不時擼一把的習慣。
對了,阿圭這個名字也是他取的。
這條人魚本來沒有名字,也不會說話,他們都叫它零二零五六,想必是出生就被這麽命名,也從沒離開過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
這是個很神奇的地方。
每個人都套著洗的髒兮兮的白大褂,上面有“HETER”的標志。他們的神情總是很疲憊,可看到他時眼睛又會亮起來,仿佛他是什麽稀世罕有的大寶貝。
祈玉剛來時還有點害怕,可當他看到小池子裡的另一條跟自己差不多的生物時,就又高興起來了。
原來不止他一個人下半身是魚,他也有同伴的,還是同一種血脈的同伴。
幾乎是在他被放進小池子的同一時間,那條金色的魚就遊了過來,尾後拖曳出一道紅線。
祈玉聞到了很濃的血腥味,可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的他卻忽略了這分異常。兩雙相同的眼眸近距離對視,他伸開雙臂,將小自己一圈的金魚抱在了懷裡。
在研究所裡的時光只有一年半,卻給人恍若隔世的錯覺。
白天很漫長,他總是期待著夜晚的降臨,那時將會有一個同伴與他互相擦拭傷口,陪他一起陷入睡眠。哪怕這位同伴不會說話,但彼此的體溫是那麽清晰,偷偷在水中歌唱時,阿圭也會用輕盈的“阿——”聲附和。
而小池子底部還有很多雪白的蛋,祈玉知道,這些都將會是他的同族,他們的夥伴。如果是為了將它們從冷硬的蛋殼裡喚醒,那麽白天再痛苦他也會熬下去。
阿圭是個很沉默的孩子,但每當祈玉碎碎念起外面的世界,它的眼睛就會變得亮晶晶的,然後靠在祈玉懷裡,聽隔著一層皮膚下心臟跳動的聲音。
祈玉就會趁機擼一把魚頭,隨便哼著不成調的歌。等阿圭睡著後,他又挨個摸摸圓滾滾的蛋,感受裡面的生命氣息,再回到阿圭身邊進入夢鄉。
幽靜黑暗的池子深處,兩個靈魂相互依靠,當他為阿圭唱起搖籃曲時,孤獨的世界終於被賦予了意義,如同葉尖露珠般虛幻的快樂讓他沉淪。
他甚至覺得自己天生就該屬於這裡,就該活成這個模樣,為同族歌唱,接納他們的疲憊或悲傷,伸開雙臂,成為孩子們的港灣,待他長大後,就會親自將孩子們從那個世界迎接來。
我屬於這裡嗎?
我是屬於這裡的吧,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輕輕感歎。
可……這是真實的嗎?
它們真的能聽到我的聲音嗎?亦或只是水面扭曲後的虛幻,而我從來只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睡不著時,祈玉經常這麽望著阿圭發呆。
直到那天——
一夕間仿佛世界都到了盡頭,向有條不紊的白大褂們宛如世界末日般四處搶救資料,器材相撞發出了清脆或沉悶的聲音,樓下不斷傳來訇然巨響,子彈的硝煙隔著水面都能聞到。
祈玉從睡夢中被阿圭拍醒,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阿圭用舌頭和牙齒發出了一個完整的字音:“——走!”
隻迷糊了一瞬,祈玉就徹底驚醒過來,冥冥中有一個詞出現在了腦海,宛如命運般,並且從未有過的清晰——終點。
這段旅程的終點。
祈玉看著阿圭精致的面龐,忽然有種悲哀縈繞在心頭。
他沒有說話,迅速動了起來。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