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禦花園冷寂,落雪簌簌而下,至翻開的土壤之上,又被蓋往地裡。
用布裹著的貓屍被鐵鏟撬起,直往土坑裡倒去,僅一聲低沉悶響過後,周側傳來些動靜。丁耿警惕地轉了頭,瞧見來人時心頭頓時震顫。
那陣驚慌並不難覺察,段緒言與他靜視片刻,隨即邁開步子,緩緩走近道:“丁公公都敢殺生了,還怕鬼神?”
“大半夜的滿口胡言,我看你是病得不清醒了。”丁耿欲隔雪將人看清,可那人逼近的氣勢著實壓人,他不禁有些膽寒,直將手中鐵鏟攥緊了。
“你又想做什麽?”丁耿語氣不善,頗帶幾分威脅。
“公公兩次三番地給我警醒,我不做點什麽,反倒還怠慢公公了,所以就趁著煮薑湯的這點功夫,出來和公公道個謝。”段緒言說著,目光卻落往那人右手處裹著的布條上。
他伸手極快地一扯,方才瞥見些抓傷,丁耿卻縮手躲開了。
“這傷口不淺,看來它臨死前應當是掙扎了一陣,只是不知,”段緒言看了他一眼,“公公是將它溺死的還是勒死的?”
丁耿心中一陣緊促,往後退了兩步:“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段緒言耐著性子,朝人走去:“我好聲好氣地問你,公公怎麽不領情呢,要知道,在這萃息宮中,再不會有人同我這般關心公公了。”
丁耿冷哼一聲:“風顏樓裡出來的人果然還是輕浮,動不動就說些磨人耳根的惡心話,可不就和這畜生一樣,攀得再高也改不了撒野的本性。”
“是啊,”段緒言說,“生了尖牙利齒,便不該教他學會親人的,不若太過天真了,輕易就能把命都賠了進去,臨死前連句冤枉都喊不出口。”
“不像我,”段緒言抬眸與他對視著,露了個笑,“都不懂以德報怨,只會加倍奉還。”
那眼神陰森,似為奪命而來,丁耿惶然退步,背脊滲過一道麻意。
“嚴九伶,你還想公然殺人不成?”丁耿刻意抬高了聲,握著鏟柄的手臂默默蓄起了力。
“想啊。”
段緒言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將人駭得膽破心驚。顧不及其他,丁耿抬手揮去一鏟,卻被段緒言穩穩接住,他見勢不妙,扯嗓大喊:“來人!救——”
忽而脖頸被人捏在手中,隻覺一陣猛力推來,他的前額便直往身前的石塊撞去。
劇痛過後,溫熱血液淌濕雙眼,往下頜流去,不待雙耳的嗡鳴感退散開,他便又被一頭按進了土堆。
沙土實實地堵在口鼻處,直要將人悶死。丁耿竭力反抗,哼出的聲響卻盡數埋入了地裡。
“公公別叫喚啊,我一急起來,下手就不知輕重,”段緒言不屑地遞去一眼,沉了聲,“是會死人的。”
——
或有風來,雪落得大了些,羅宓憑靠在窗前,面上的吹雪融了幾點,她不知伸手去擦,一雙眼還在盼著什麽。
“貴妃,夜裡冷,還是到裡頭歇息吧。”
羅宓被扶回了榻上,她轉頭再次望向窗外,飛雪卻被合起的窗扉掩住了。
羅宓問:“洲兒年後該有多大了?”
“殿下年後該有二十二了。”
“是個好年紀。”
二十二,真是個極好的年紀。
羅宓闔眸躺了下來,似在枕邊聽見了踏雪的馬蹄聲響。
阮青洲當是在歸來的路上。猶見他乘風載雪,一身衣袍於風中滾動,泠然若雲上淨月,羅宓笑了起來,直至伸手觸摸時,才知幻影會散。
那幻象自指縫中流散,卻忽然變作一隻幼弱的手臂,從掌心滑落,沉入池底,最終水面上僅余一點漣漪,於指尖處泛開。
羅宓撕心裂肺地喊,喊她的阮墨潯,喊不見,索性就跳了下去。
一陣驚顫過後,午夜夢醒,四下無人亦無風,懸掛的帷幔就在眼前,靜垂不動。
羅宓看了很久,余在枕上的濕淚就同最後一點留戀,很快就冷透了。
她起身敞開了窗,踩上桌椅往外眺望,像當年踩在槐樹的枝條上一樣,只要她敢躍下,南望帝便會張臂將她納入懷中。
他們之間沒有太多規矩的束縛,她會喊他譽之,更沒規矩的時候,連名帶姓地喊。
阮譽之會氣笑著責她大膽,在太后怪罪時又出面保她的安危,後來她被帝王的寵愛慣得不知天高地厚,竟偷偷帶著三歲不到的阮墨潯去池面上踩冰。
冰碎了,阮墨潯死在她的胡鬧和愚昧之下。萃息宮成了南望帝再不願踏足之地,她卻又憑著太子的名望安然如故。
羅宓不想再記起這些了。所以她站上桌椅遠望,就好像阮譽之和當年一樣還站在下方。這一次,她依舊毫無顧慮地蹬腿踩空,只是再沒有跌進誰的懷裡。
聲響盡數湮滅了,雪中隱約有一孩童朝她伸手而來,她便隨他去了。
——
羅宓死了,自縊於寢殿,野貓的屍體也不知去向,更無人去關心禦花園裡還有個意外摔暈後把自己悶死在積雪裡的宦官。
靈堂設立之時,又是雪天。南望本不常落雪,可今年卻接連下了好幾場,尤為凜冽嚴寒。
段緒言就跪在靈堂外守靈,淋得一身濕冷,他自晨間跪到傍晚,落雪積了滿肩。恍然回神時,頭也昏沉,乍一看天色俱暗,身側宮人都退盡了,隻余下幾人跪在堂中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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