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睡得深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斜倒,他險些耷頭墜去,幸而被阮青洲伸手托住了頭,又扶往肩上。
這幾日司禮監派來伴侍的宦官夜裡也蠢動,避過侍衛巡夜後,便常在阮青洲的寢殿外出沒,為防他們生出事端,段緒言夜間不寐,靠守在阮青洲身旁,自身後半摟著人時就喜歡用下頜抵著他的頭頂,困時便拱拱他的發絲,蹭得發癢也就捱過了困意。
許是習慣了他在旁陪著,阮青洲睡得安穩,只是段緒言撐了幾夜,除卻白日能趁著阮青洲研讀書冊時,在他身旁小睡一兩個時辰外,幾乎未能得眠。
眼下路途平順,車旁有尉升策馬相伴,段緒言倒還當真睡去了。沒過多時,腦袋隨著車馬晃悠,再次自阮青洲肩頭滑下,倒在了誰的臂上。
這回他有了些意識,睜眼迷蒙地看去,才發覺阮青洲的手臂正墊在他腦袋下方。
他索性支起條腿來,仰面躺在座上,就枕在阮青洲懷裡。
“困了。”段緒言小聲說著,單臂圈來阮青洲的腰身,側頭埋進去,直至染來他的味道,才挪回臉來,慵散地看著他。
阮青洲伸指舒著他眉心,輕聲道:“困了就睡吧。”
段緒言露笑,去蹭他的手,在安撫中漸閉起眼。
又聽柔風拂過,四下草木菁菁,車馬碾過撒倒在地的糠糜,朝前遠行。幾個人影偷摸著追著車轍,伸手搶奪被碾爛的粗食,連著塵泥一並塞入口中。
不多時,長隊已拐過彎道,沒了蹤影,行過之處,被驅逐開的流民再又聚起,朝皇都方向湧去。
——
清戊寺落在山林深處,階以石砌,循階上行,便能於蓊鬱草木中見得朱門照壁,素雅不失莊嚴。
經兩日慢行,又在驛站停歇一夜後,次日清早,阮青洲登山入寺,拈香禮佛,至日暮時分突遇大雨,暫留寺中。
此次東廠派來的隨行之人多是梁奉的眼線,但因身配利刀,被派守至佛殿外,劉客從雖也一同前來,但他對梁奉生出逆反之心,自當不會干涉阮青洲的舉動,就帶人安分守己地留在寺門周側。
又過兩刻,雨勢不減,尉升遣開幾人下山尋傘,阮青洲就以觀瞻為由在寺中小轉。
先前趙成業稱高仲景這些年隱居在清戊寺中,他便刻意避開僧侶的寮房,於廊下樓閣間閑庭信步。
段緒言陪著,與他走得很慢。
聽雨打落枝葉,暮色下,暮鼓錘響,繼而晚鍾敲起,鍾聲厚長綿延,於第一百零八聲後而止。
聲息,阮青洲和段緒言已在廊下駐足觀望多時。鍾樓就在他們前方,隔於落雨之中,蒙上了一層淡然緲霧,樓上,一人背身佇立鍾側,正在誦念佛經。
段緒言細瞧那人身形,目光漸往鍾樓下方挪去,落在樓門處一名僧人身上。那和尚清瘦,看著還是二十余歲的年紀,身著僧袍,卻又以布袍纏面,遮裹住了下半張面容。
他們來時,那和尚本在轉動念珠誦經,也隻待鍾聲停歇時方才睜眼看到他二人。
一見阮青洲,那僧人抬步行來,垂首合掌行禮:“小僧度禾失禮,拜見太子殿下。”
阮青洲合掌回禮:“多禮。”
段緒言亦跟著阮青洲回禮,但因看不清面容,目光還在兩人間徘徊不定。
憑借大致的形貌和聲音,段緒言猜得度禾的年歲與樓上僧人約莫是相差無幾,才問:“敢問度禾師父,鍾樓之上站著何人?”
度禾始終垂首,應道:“鍾樓之上站著的是小僧師兄,法號無釋,但因常年敲鍾擊鼓,雙耳犯聵,不知殿下到此,望殿下恕罪。”
遠聽廊下有腳步漸近,想是侍從尋人而來,阮青洲無意多留,再看他二人一眼,應道:“談何罪過,是我等冒犯打擾,先告辭了。”
“阿彌陀佛。”度禾欠身送行,見二人繞出長廊,才與樓上那人相視。
兩僧人一同立掌相拜,轉起各自手中佛珠,望向了瀟瀟暮雨。
——
眾人離寺時已徹底入夜,阮青洲走前為羅宓點過一盞長明燈,又以此為由將尉升留在寺中護燈,便也踏上回程。
雖是皇室禮佛,但阮青洲為縮減開支,食宿均以樸素為先,沿途也不尋客棧小憩,徑直趕回了驛站。
夜裡雨聲不停,阮青洲途中顛簸也疲累,洗漱後就在榻上眯眼小睡。時而打起幾聲悶雷,段緒言怕他驚醒,便打水至屋內,在燈前洗帕、擦身。
衣衫褪至胯骨,可見半身的傷痕長出新肉,留了些猙獰的形狀,段緒言蘸水抹身,擦至後背時,余光瞥見阮青洲已自睡夢中醒來,正搭枕側坐著,靜靜地看他。
他瀝乾帕上濕水,轉身正對著阮青洲時,那人又挪開了視線。
見此,段緒言隨手擲了帕子,衣衫未著,便至榻前俯下身去,轉回阮青洲的臉,問:“怎麽不敢看我?”
阮青洲仰了下巴,與他對視,盛了燭光的眼眸發柔,緩動著朝他胸前看去,細數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痕。
看久了,阮青洲伸指輕點他的胸口,觸到時指尖又要蜷回掌心,卻被段緒言攥住了。
“可以摸。”段緒言帶著他的手指,往胸腹的傷疤摸去。
阮青洲動作極輕,搔癢似的撫過,指尖的溫熱留遍他身前的每道傷痕,停在了心口。
“傷口很深,這些疤痕褪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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