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匹踏足踩過草叢,抖著一身馬具,韁繩隨之於掌中滑脫,阮青洲始終沒動,靜默許久。
“你說過的,對我問心無愧。”
段緒言生出一瞬的心悸,攥緊了手:“所以你會一直信我,對嗎?”
阮青洲說:“只要你沒做出不忠之事,我會信你。佟飛旭不是獨斷專行之人,無論出於何種緣由,也都無需急於在此時對你痛下殺手,究竟事出何因,我會問清楚。”
總該有幾分得逞的愉悅,但段緒言並未嘗見一點歡欣,他說不清這種感受,隻想從中脫離出來,漸漸松了抱著阮青洲的手。
“那就聽你的,先到城鎮,眼下距離皇都還有一日路程,昨夜之事值得細究,等到了城鎮我們再做打算。”段緒言挪步去撿韁繩,將馬牽回,卻總覺得何處空落。
“青洲。”他不知緣由,脫口而出。
林間掀過一層輕浪,竹葉旋落,恰如青色落雨,蓋過視野,阮青洲在沉思中回神,於其間轉身與他對視,身影被風吹得單薄。
段緒言突然很想抱他。
“過來。”他朝阮青洲伸手。
那目光恍若迷霧般深邃,阮青洲看不真切,抬步朝他走近,說道:“其實我也想過,非是到了皇都就萬無一失,錦衣衛留守皇都是禦旨,若非有人作保,瀆職之罪一經揭舉,佟飛旭所擔的罪責亦不比劉客從輕。所以他既敢冒此風險,最有可能是奉……”
話聲忽止,腳步亦然停滯,四下陡然掀起一道勁風,吹得衣袂滾動,兩人相對而視,阮青洲眼眸微動,緩緩抬手撫過側頸,摸見一枚刺入的銀針。
迷藥正隨銀針滲入,雙膝軟下那瞬,段緒言已上前將人接入懷中。阮青洲側倒在他胸膛,沒了氣力,似見林葉婆娑,竹葉飄落間,弩箭於影中穿來,刺進了段緒言的手臂,見了血紅。
數道人影繼而自叢中鑽出,下一瞬,冰冷利刃便已貼近段緒言的脖頸,數柄弓弩一時間均數朝他架起,圍成半圈。
“他無意傷及太子殿下,將箭撤下。”
趙成業正從眾人身後行來,只看他二人一眼,便對段緒言抬了抬下頜:“嚴九伶,走一趟吧。”
——
桃花已落,東宮中庭不見殘花,隻余枝葉在風中抖擻。
阮青洲自被送回起,東宮便溢滿了藥香,禦醫忙於熏艾,湯藥也是一道道往寢殿裡送。
近來關州流民聚往皇都,四個城門皆已閉鎖,自城北偷跑進幾人後,宮門守衛愈發嚴密,更是加緊熏艾驅疫。聽聞阮青洲昏睡不醒,謝存弈特請旨入宮,眼下已在東宮守了一夜。
所幸只是受寒發熱,可阮青洲偏偏難醒,方才出了汗,未至半日便又渾身發起了燙。
一碗湯藥勉強喂進半碗,謝存弈擰帕替他擦過嘴角,探那額頭還是發燙,便拾來盆中的濕帕替他擦拭散溫,可帕子往脖間擦去時,其上落的吻痕和咬痕醒目得叫人不堪看,謝存弈歎息,扯過衣襟替他掩起,卻見他唇角輕動,似在呢喃著喚誰的名。
再想聽清時,阮青洲仿若困於夢魘,直將被角攥得發皺,抿緊的唇也發白。
他在夢中見到了一片冬雪。霜白之間,遠聽冰封的湖中有孩童哭喊,樹上掛著搖晃的藤條,似人似物,在風中晃動難止。
他退步不再上前,忽而雪點自眼前落下,有人揪動著他的衣袍,他回首看去,只見段緒言端跪身後,搖搖欲倒。他伸手去接那人,蹲地時卻只見腳下染了紅。
九伶。他啞聲喊著。
那人始終未抬首,身影卻如倒飛的霜雪散進天地。見膝下那片刺眼的紅色霎時漫遍白雪,天地也都覆進一片血紅中,他惶然地收緊五指,在呼喊中驚醒過來。
“九伶!”
一雙眼眸驚惶未定,阮青洲在視野朦朧時遮起雙眼,沉重喘息。
“……殿下。”謝存弈自驚異中回了神,拉過袖角,替他擦了面上的濕意。
“殿下夢魘了,別害怕。”
記憶一時重歸,阮青洲心頭墜空,起身抬目四尋,啞聲問道:“國公可知,被送回東宮的,是否隻我一人?”
見那蒼白臉色,謝存奕眉間不展,應道:“是,殿下。”
聞言,阮青洲立時掀被而出,卻頭疼欲裂,他扶額緩過片刻,就要赤足下地,被謝存奕握臂攔住。
“殿下急於尋人,無非是想問嚴九伶一事,只是錦衣衛奉命行事,今日不得受召踏入東宮,殿下若要見陛下,此時恐怕也是不便。”
阮青洲一滯,看向謝存弈。
“所以國公……早便知曉?”
謝存奕垂眸輕歎,道:“早已覺察嚴九伶此人不可小覷,隱瞞殿下也是無奈之舉。事已至此,臣也知殿下定然疑團滿腹,殿下要問什麽,臣或可代為解答。”
——
地面濕水散著陰寒,幾道寬長水痕自石階延至牢縫,散著惡臭,獄吏踩過地面水氹,將吊著雙腕的鐵鏈松開,待頭頂牢門一敞,段緒言便被人架著手臂,自水牢中拖起。
水牢中的濕水渾得不堪看,段緒言在裡頭泡了一夜,渾身髒汙,腿也半軟,獄吏索性便將他一路拖出,帶進了刑訊房。
進門時,就見有人背坐其中,趙成業正扶刀站守身旁,段緒言只看一眼,撐肘蹭過地面,蓄力扶著尚無知覺的雙膝,跪直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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