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奴才嚴九伶,見過陛下。”
阮譽之漸眯起眼,兩指叩起扶手。
周側仍是死寂一片,卻有一股無形的拉扯在冰冷刑具間漫開,只在一聲加重的叩響後,阮譽之緩緩起身,朝他看去。
“青洲看上的人,倒是伶俐。”
段緒言垂首以答:“陛下過譽,奴才只是奴才,若有伶俐之處,也是全然仰托太子殿下的聰明才智,不敢喧賓奪主。”
阮譽之說:“不必自謙,身為樂人卻會策馬舞刀,又在入宮後相繼取得貴妃和太子青睞,就連佟指揮使也認可你的刀法,朕自然也好奇,你到底是何來歷。”
段緒言握拳撐地,將無力的雙腿再度撐起,跪直了身。他道:“奴才出身鐵匠世家,自小磨刀弄劍,又得江湖中人傾囊相授,自會些上不得台面的拳腳,也因此未習得宮廷禮數,入宮後屢屢犯錯,幸而貴妃及殿下寬容以待,方才顯得對奴才與旁人有所不同。”
此話說得圓滑,阮譽之打量著朝他走近,停步於他身前。
見髒水自他衣衫滴落,臂上傷處掛著血漬,亦是汙濁不堪,卻偏是一副寵辱不驚之貌,阮譽之負手而立,徐徐道:“倒也淡然,那你不妨再說說,佟指揮使親自領人截殺,此後錦衣衛又將你作為重犯關押至水牢,有何用意?”
第60章 用意
段緒言非是沒有想過緣由。
若是因為假宦官的身份或是和阮青洲的曖昧之情,錦衣衛完全沒必要急於在他們返回皇都時出手,但若是因細作身份暴露,柳芳傾必定不會只在暗中助他,更不可能袖手旁觀。那麽阮譽之安排這出刺殺就是別有用意,至於用意是什麽,如今又會否將他置於死地,段緒言無從猜測,只能搏命賭一把。
他答:“奴才不敢妄加揣測,還請陛下言明。”
“東宮宮人俱要經朕查驗,方可到青洲身側侍奉,唯你不是,”目光猶帶審視,阮譽之沉聲道,“聽聞你入宮前原是賤籍樂人,能順利入宮應當費了不少周折,因而朕也很是好奇,截殺你之時,在林中阻攔佟飛旭的是何人?”
段緒言應道:“是太子殿下。”
阮譽之若有所思,側行幾步,停至燃旺的炭爐旁打量幾番。他道:“還有一人,帶著東廠信物,於青洲之後出面,你說,此人是為護誰而來?”
他借嚴九伶的身份留於南望,便是一介無家世背景的草民,到了皇都更是降為賤籍,自當不能夠同阮青洲一般,危急關頭還能引人出面相護。想必也是為了避免讓人起疑,柳芳傾才會借東廠之名出手。
段緒言便也順勢答道:“想來是因劉督主辨不明錦衣衛的來意,唯恐殿下在東廠護送之下出了閃失,才會誤打誤撞幫奴才避過了指揮使的追擊。”
阮譽之俯視他:“那你覺得,此次禮佛朕特讓青洲獨行,除了試你底細,還能有何目的?”
阮譽之仍在試他。自武學、耐性到才略,若段緒言有半分不合他意,也便成了隨手可棄的草芥。他知道自己唯有一條生路,便是顯山露水,讓阮譽之覺得他還有為人所用的價值。
段緒言不再有所保留,答道:“陛下既讓東廠獨擔護行之責,又讓錦衣衛在驛站製造事端,因而奴才鬥膽猜測,陛下是想借此行,以瀆職之罪為由,暫壓東廠勢頭。”
阮譽之呷出幾分意味,又問:“如今司禮監掌權過盛,朕最先要將東廠重新納入掌中,以保關州軍防及細作事務不受閹黨脅迫,你認為該當如何?”
段緒言說:“誘引東廠犯錯失職,借機推舉可信之人逐步分去東廠權勢。”
阮譽之負手搓著指頭,緩緩頷首。
“不錯,猜對些許,”阮譽之不疾不徐地自刑具中挑來一柄烙鐵,置於爐中,道,“為了瓦解東廠權勢,朕想順理成章地將東廠並入錦衣衛,需要一人推波助瀾,但此人必不能歸順於司禮監和東廠,明面上也不能是由朕精挑細選出的宦官,你很合適。”
將東廠並入錦衣衛一舉足以表明阮譽之對閹黨的忌憚。可為了避免提前引起閹黨的不安,阮譽之也要顧及振南黨和閹黨相抗衡的局面。
段緒言明白,他本是風顏樓樂人,入宮時又遭謝存弈排斥,在朝臣看來,縱使伴侍在阮青洲身側,他也還是可能與閹黨有所勾連,而司禮監侵入朝堂已久,阮譽之不能大張旗鼓地收權,由他來暗中協助,就算被人覺察,旁人頂多也只會以為是閹黨內鬥,最合適不過。
阮譽之又道:“不過,縱使朕多番試探,也做不到輕信任何人,但青洲既敢用你,必然清楚你的底細,只是他太過仁善,不會逼迫何人以死效忠,可朕不一樣,朕若要信一個人,必要他做到舍生忘死,唯唯聽命,不若縱是天降奇才,也免不了粉身碎骨的下場。”
聽得爐中烙鐵翻轉,火星上躥,段緒言神色不動,俯首應道:“能為陛下效勞,奴才不勝榮幸。”
阮譽之輕笑,道:“此話說得太早,朕說過,要對朕效忠,不會是口頭上的一句空言。但據朕所知,你已無親無故,那麽唯能用以約束你的,也只有風顏樓眾人的性命,如此,倘若來日你有違逆之舉,他們也當必死無疑。你要清楚,朕若要誰性命,都會同殺你這般容易。”
十指不由得攥起,段緒言垂眸冷視,一聲不發。
爐中木炭已燒至冒紅,阮譽之凝視那處,用帕包住長柄,將烤熱的烙鐵緩緩抽出,擲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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