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方仿佛黃泉忘川畔,另一邊,黑壓壓的人群尾隨著抬仵作屍體的擔架,緩緩而來。
俞千總親自鎮守在棚子前,兵卒們抽出兵器,村民散成半圈。
“到底是什麽病,有沒有藥治,給我們句實話!”
“連官府的人都沒命了,還要拖?!”
鄉長攔在兵卒與村民之間,求村民暫不要鬧,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待。村民們不買帳,叫喊聲更震。
兵卒盡力攔阻,李醫官和高醫官與擔架一起匆匆進棚。
張屏也很想去,但被看守的小兵攔下。
“二位穿著道袍,被百姓瞧見恐會讓亂子更大,對不住了。”
白天與他們說話的老差頭又緩緩踱過來,歎了一聲:“若非是李醫官在,恐怕早就亂起來了。”
無昧抓抓後腦:“李醫官醫術精湛,他一直都說,這不是疫病。”
一個小兵插話:“也就李醫官能這麽講,換個人,早讓村民撕了。”
無昧不解,張屏問:“李醫官與這個村是否有些淵源?”
小兵詫異:“還沒人告訴二位?李醫官的爹,就是幾年前的那場疫病時,為了救這裡的人死的。”
無昧啊了一聲。
老差頭又長長一歎:“當年那場瘟疫,先時一直查不出原委,發病的人越來越多,跟惡鬼一樣咬人。好的人被咬,也變成鬼。人都說是這地方的人作了孽,召了邪祟報應。”
又一個小兵插話:“連我們千總的哥哥也是那次染病沒了。”
無昧驚詫:“俞千總亦是這村裡的人?”
小兵道:“不是,二位可真夠脫俗的,我們千總大人家是城中第一府,你們打從城裡過,竟沒聽說?”
無昧羞慚:“貧道師兄弟身無盤纏,未曾在城中停留。見笑了。”
老差頭道:“千總大人的父親俞員外,仗義疏財,在整個州郡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善人,可歎老天不開眼,當時千總大人的兄長在附近的別莊讀書,不幸也染了疫病。後來那座別莊被員外捐給了縣中,改修成鄉學堂。”
張屏若有所思地看向坡下,老差頭接著道:“那時這裡真比十八層地獄還可怖。好些人到官府鬧,讓將這一帶全燒了。萬幸李醫官的父親路過城中,瞧出這是癟咬病,還查出病源是有瘋狗死在了水邊,汙了河水。”
其它野獸吃了病犬的屍首,或喝了水,便也得了病,亂咬人或別的牲畜,被咬的再染病,如此擴散,成了瘟疫。
癟咬病沒得治,得上即是死路一條。但官府按照李醫官父親的指點,預防被傳染,妥善處置屍體,清理淨化水源土地,將未曾染病的人及時撤出,疫病最終平息。
“小石灣和橋頭村而今還活著的人,都可說是承過李老醫官的恩德。”
張屏道:“藥王廟中的神像可是李老醫官?他後來如何?”
老差頭瞅了瞅他,沒回答,小兵們突然也不吱聲了。
這時棚子前方又騷亂了起來,無昧探身望,是高醫官與李醫官走出棚子,俞千總立即將李醫官推了回去,再同高醫官說了幾句,轉向人群高聲道:“為防疫病擴散,請諸位先回家中!之前靠近過屍首的,不要與家人接觸,找個地方單獨待著!天亮前會統一送藥到各位家中,凡有病征者,休要隱瞞,即刻上報!”
鄉長與高醫官也跟著喊話,人群漸漸散去。
無昧和張屏終於可以下坡了。看著他們的小兵自去歸隊,老差頭也去守夜了。兩人走到棚子近前,卻見鄉長與俞千總在一旁空地處說話。
話聲不大,順著夜風,仍是清晰飄入無昧和張屏耳中。
“大人,不如,就讓李醫官回城中取藥?”
“你和我說這些,不止是想讓他取藥吧。”
“千總大人,恕老夫直言,李醫官再留在此地,實在……”
帳篷處忽又轉出一條人影,鄉長愣了愣:“李醫官。”
李醫官一言不發,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
俞千總喊道:“李量!”
李醫官仍未停步,無昧和張屏尷尬地站在斜坡下方,李醫官仿佛沒看見他們一樣,路過他們身邊,走向坡頂。
張屏轉身跟了上去。
“仵作的屍首,醫官驗看的結果如何?”
李醫官冷冷一瞥他:“此乃公務,不得打探。你若想裝神弄鬼,被千總就地正法絕非戲言!”
張屏道:“我不是道士,醫官知道。醫官也知道世上沒有鬼。醫官更知道,這些人的死,不是因為鬼,也不是因為病。”
李醫官大喝:“找死!疫病已如斯凶險,你怎敢說這不是病!”
張屏道:“不是我說,是醫官從屍體上看到的事實。”
李醫官暴喝一聲:“混帳!”無昧立刻拉住張屏。
張屏仍直直看著李醫官,李醫官大步行到坡頂,張屏又拔腿跟上。
“醫官大人。”
李醫官在樹下停步:“我乃有罪之身,不是什麽大人。”
張屏站到他身旁,無昧小心翼翼在稍遠的地方立定。
李醫官望著斜坡另一方,幾個潑湯祭奠的人已不見了,天邊最後一抹白漸漸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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