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均沉默著,不發一語,氣氛一時間有些莫名的尷尬。正在此時,便聽得鄰桌上幾個身著直裾深衣的貢生一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當下朝政。
“今日的朝野之事你們都聽說了沒?”
帶著幾分朦朧的醉意,其中一人高舉酒盞,輕飄飄地灌下一滿杯清酒後,便衝身旁幾人如是問道,語氣裡透著幾分誇耀幾分憂慮。
“這天大的事情哪能沒聽說。”另外一位還算清醒的貢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輕歎一口,幽幽接下了話頭,“眼下這邊陲未定,朝野中又是波譎雲詭,著實令人擔憂。”
“唉,可不是。前幾日還是林大人權傾朝野,今日又是斐家乍然驚現,你方唱罷我登場,你們說說,這天究竟是會變還是不會變呀?”
讀書人雖大多向往安定,但骨子裡卻一直將“亂世出英雄”這條言論奉為圭臬,時值中原初定,新帝登基,正是有志兒郎們建功立業保家衛國的大好時機。聞至此處,桌上的貢生齊齊來了興趣,便都圍聚過來,紛紛就此七言八語地議論了起來。
那些貢生你一言我一語,爭得沸沸揚揚面紅耳赤,卻也依舊沒能議論出個所以然來,一位資歷明顯高於眾人的年長之人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默不作聲,直至眾人爭累了,混亂的場面再度趨於平靜時,他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各位,請聽我一言。眾所周知,如今西北大旱,這消息還未傳到京都,林相卻已派人趕赴北方提防蝗災,賑濟救災,修建水渠。你們說,究竟是斐家的錦上添花會,還是林家的雪中送炭會被百姓所銘記?”
見其余的貢生面面相覷,一副未置可否的猶豫模樣,那人輕呷了口杯內剩余的幾口清酒,末了,還不忘補上一句,語氣雖然平淡,但其中的自信卻是不言而喻。
“彗星,怕終是璀璨不久。”
說罷,恐是覺著在外過多地談論時政終是不妥,見有人小幅度地擺了擺手,那群貢生便心領神會地岔開了話題,繼續吃菜喝酒,不在這個話題上多加逗留。
聞言,賀重霄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抬眸看了眼對面的斐棲遲,果見斐棲遲眉頭如虯枝般緊緊糾結成一團,眼底有著幾分隱忍著的慍色。見狀,賀重霄便放下手中的青銅酒盞,兩人便一前一後地轉身走出了醉霄樓。
出了醉霄樓,又同了小半段路,待拐至一個岔路時,並肩而行的兩人便要至此分道揚鑣,斐棲遲卻有些躊躇,平日裡朗星般的眼眸好似一池枯井。猶豫些許,一貫不怎麽會說話的賀重霄終是有些笨拙地開口寬慰道:
“無稽之談,你毋須放在心上。”
“……他們說得對。”聽見賀重霄百年難遇的安慰,斐棲遲先是一怔,而後便搖了搖頭,眼中黯然依舊“我其實從未想過飛黃騰達,但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們卻都不是這麽想的。”
沒有在意賀重霄眼中複雜的神色,斐棲遲繼續自顧自似地說了下去,嗓音帶著莫名的喑啞與悵然。
“我其實本就只會憑著這一身蠻力殺敵,衝鋒陷陣還行,雖說兒時被父親逼著讀了不少兵書古籍,但對兵法的認識不過只是紙上談兵,與蕃人的這場戰役,若是沒有你在定是必敗無疑。”
“我本就不是個該做將軍的料,可我的父輩卻從來不會在意我究竟適不適合,喜不喜愛,他們所要的不過是一個能穩固家族的棋子罷了。”說至此處,像是察覺到賀重霄眼中的擔憂,斐棲遲扯了扯嘴角,衝他勉強笑了笑。
“不還,有時候我真的挺羨慕你的,沒有家族的羈絆,活得逍遙自在,我要是你定然退隱,不做這什麽亂七八糟的輔國將軍,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遊山玩水,樂得逍遙自在。”
聞言,賀重霄沒有言語,面上無動於衷,但他的思緒卻已飄至十六年前的那個風虐雪饕的冬夜。在那個夜晚,一個遍體鱗傷的孩子將自己的自由連同一切交付了出去,隻為換得自己能在這個錯綜複雜的人世中,繼續苟延殘喘。
思及於此,賀重霄下意識地攥住了腰間系著的那塊龍頭魚身的鳳血玉璜,玉石溫良,色澤瑩潤,裡頭沁著的鮮紅鳳血栩栩如生,好似一隻水墨繪成的矯健鷹隼。賀重霄握著那塊有著不少刀痕的玉璜沉默良久,直至指尖泛白,玉石漸燙,才緩緩放開。
作者有話要說:
賀重霄,字不還,取“不破樓蘭終不還”之意。
第3章 天子怒
翌日黃昏,禦書房內。
明黃色的帷幔前,兩盞繪有龍鳳的八角紗燈的燈光朦朧而晦暗,照得牆壁兩側的山水畫卷、黑漆木櫃生出幾分無端的暖意,雀狀熏爐裡的龍涎香燃得正酣,篆香繚繞,沉悶而淡然的微甘盈滿了整間書房。
案前,放置著一摞各地近日呈上的奏章,期間大多便是關於西南近日的旱情,蕭憬淮手持狼毫筆,映著燈光,批閱著眼前的那一大摞奏章,手邊的長明燈燭火搖曳,忽明忽暗,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昨日夜裡歸家,賀重霄終究還是抑製不住內心的憂慮,連夜擬寫了一份關於南詔邊疆事宜的奏章呈予聖上。蕭憬淮在看見那份奏章後沉吟半晌卻並未置可否,賀重霄本以為這份奏章已被駁回,但方才卻又聽得傳喚讓他晚膳後移步禦書房,商榷此事。
賀重霄自知此時說給斐家鎮守的地區增添兵力並不恰當,但此去見與南詔相接的劍南道嶺南道等地連年乾旱顆粒無收,而今又因戰亂而又有不少災民落地為寇,百姓一個個叫苦不迭面露菜色,賀重霄終究是心存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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