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晷影東偏,烏瓦青磚炙烤得乾淨利落,水汽聚凝,蒸騰起一層幽白的靄靄薄霧。
賀重霄身上的衣袍早已被汗水浸濕,束帶般緊梆梆地貼覆在身上,令人更覺一股窒息脫水般的燥熱。
圍觀看戲的人群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但從始至終賀重霄卻都並不在意,他解開身上的暗甲,抬手便欲褪去上身那早已被汗水浸染得粘稠透濕的袍衫,周匝便立即傳來一陣揶揄奚嘲:
“呵呵,您這背上莫不是刺了‘精忠報國’?”
並不顧周圍眾人各異的驚異目光,賀重霄面色自若地解下了上衣,朝大殿俯身長拜,他知道蕭憬淮雖未露面,但卻定在暗中某處瞧看著。
“陛下,您或許覺著滑稽可笑,甚至疑心臣、猜忌臣,可臣身上的哪一道傷不是為您、為大煜所受?臣不是嶽武穆,但臣心中無愧。”
“臣沒有負了自己,沒有負了大煜,亦沒有負了您。”
說罷,又是稽首一拜。
賀重霄所想不錯,蕭憬淮獨上西樓,在高處睥睨俯看著這一切,天際的霞光映照在他面頰,落下一片血色般沉鬱的流光緋紅。
從國本之爭到重霄軍,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朝臣在明裡暗中地彈劾毀謗賀重霄,誠然蕭憬淮並非是偏聽偏信的昏聵之輩,可很多時候假話說得久了、說得人多了,便也成了真的。
可當年這重霄軍卻是他禦筆下的詔令,親口賜的名號,蕭憬淮當然還記得他金殿初登時下的第一道詔令、立的第一個誓言,他說他定不相負,要如燕昭王對樂毅、孝昭帝對霍光那般,要兩個人的名字共同出現在丹青史書上,光耀流芳萬世。
可這些年來各大家族的接連倒台失勢,讓他手中握著的權柄愈發沉重龐大,但人心不足蛇吞象,蕭憬淮也不能免俗,說現下他心中毫無猜忌顧慮,那定然是假的。
高處不勝寒。
當年父皇在兩儀殿內說的那番話,時隔這麽多年同樣站在這個位置上的他才終於有些懂了。
高樓上,蕭憬淮騁目遠眺,遠處,天地交接的地方烏晦的雲海在金紅的殘陽中聚集著、翻滾著,山雨欲來,雲譎波詭。
幾滴雨絲墜地,泅出一方氤氳,接連而來的便是一場直籠天地的驚雷暴雨。
雨地中,賀重霄依舊長跪不起,磅礴的雨點澆咂在他裸露的肩胛後背,泛起一層白霧。
多年來的拉弓引箭使那肩胛精乾緊繃,線條流暢,一方一寸無不顯露出噴薄的膂力。在無先前的日夜裡,那肌膚蕭憬淮曾心疼過、撫摸過、親吻過,可現在那上頭卻滿是刀劍劈砍穿刺後留下的暗紅的、密麻疊覆的累累傷痕。
……他們究竟是怎麽一步步走到這般田地的?
“為什麽……為什麽你就不能同朕服個軟呢?”蕭憬淮歎了口氣。
他老了,賀重霄也不再年輕,他們的眉睫鬢角都已隱約有了花白,可也正因如此,那個名為“尊嚴”的可笑名詞卻愈發作祟。
伴著敲打在飛簷龍吻上雨點的悶響,時間仿佛凝滯,過了許久蕭憬淮終於幽幽開了口:
“拿紙筆來。”
扈從依言畢恭畢敬地將宣帛筆墨送上,搦管許久,一聲長久的歎息後,蕭憬淮高懸的筆終是落下。
“賀將軍,這詔令也到了,又是這麽大的雨天,您便披著這鬥篷快些回去吧。”
高公公揮了揮手,抬眼示意一旁的宮人給賀重霄披上駝皮鬥篷,留下這句話後便帶著幾分輕蔑倨傲般地重新回了殿內。
蕭憬淮雖然免去了那幾十數名副將士卒的死罪,卻仍是聽信於那些彈劾,讓其流放充軍塞北,永生永世不得還京。
看著這詔書賀重霄沒有說話,他沉默了一會,而後他解下了腰間系著的鳳血玉璜與玉剛卯放在身前,對著宮殿長叩三拜。
玉璜玉剛卯這些身外之物都可以還得回去,可傷與心不會。
扈從將那玉璜和玉剛卯拾起,放在托盤內呈予蕭憬淮,猶疑問道:“陛下,這玉璜和玉剛卯……”
經過雨水的衝刷,那玉璜和剛卯明滑如鏡,更顯透澈,可亦將上頭積攢累跨多年的陳年劃痕暴露得一覽無遺。
“……無用的東西,丟了罷。”
“喏。”
那扈從正領了命令拔腿欲走,蕭憬淮卻又帶著些緊張般地忽而喝道:
“慢著!”
“陛下還有何事?”
面對扈從的狐疑詢問,蕭憬淮沉默良久,終是歎息:
“……罷了,且先找個匣子存著吧。”
第86章 讎仇滅
因為這場暴雨, 賀重霄又害了場病。
聽信彈劾,袍澤受戕,重霄軍遭削……賀重霄知道, 他們之間算是徹底完了。
事到如今賀重霄自是沒有再留在京都的必要, 而他既然身為將軍, 便自當揮刀斬敵直至生命殆盡, 這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歸宿。
南伐臨行前,賀重霄卻遇到了個讓他意想不到的人。
“賀將軍,別來無恙。您要不要同我做一筆交易?”
當恢復了自由之身的南詔國小世子再度出現在眼前, 對方卻已全然沒了記憶中的飛揚跋扈, 若非是他那異於中原人的麥棕膚色,賀重霄幾乎認不出對方。
眼下的盛和澤身量雄偉結實, 穿著漢人的右衽長衫, 操著流暢的漢話,言談舉止皆從容弘雅。淪為階下囚的這二十來年磨去了少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帶刺棱角,讓他原本外露張揚的心思如潭水般深沉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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