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先生坐在船艙中。他們那日將易容者送入宮中之後,便立即退回京郊,在船上躲避風頭。雖然是在水上,但一些皇城的消息仍是陸續傳了進來。
夜色漸深,韋鵬走進船艙,立刻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他不由得皺眉。
聶先生身邊擺了幾個空酒壇。他興致高昂,看見韋鵬的表情,不由得笑得更不客氣。
韋鵬擰著眉,道:您已經喝了一個時辰了。
聶先生轉了轉手裡的酒盞,笑道:朕沒用一兵一卒,讓聶璟抄了他自己宰相的家,借用聶璟的手宰了一個頂著朕這張臉的易容者,這還不值得喝一杯?你那位內線叫什麽來著,程太監是吧,妙人啊!一邊收你的錢,一邊收孫駿騰的錢,最後在引火燒身之前主動把宰相供了出來,兩邊給的錢如今完美地保留在了他自己口袋裡,這人以後一定能成大事啊!
痛快!他說道,朕許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滋味——
韋鵬走到桌前,坐下來,沉默片刻,道,您的手再給我看看。
聶先生笑道:怎麽,覺得朕酗酒礙眼,要再次死諫了?這會不見你拿個板子……
韋鵬一字一頓道:陛下下一次將臣和其他人放在一塊算計的時候,不妨提前說一聲。免得臣哪一天真的一口氣沒上來,又在您面前失態。
好說,好說。聶先生此時心情極好,笑道,韋相是朕的人臣,朕自然要照拂一些。
當夜,江面上刮起了風。韋鵬今夜睡得不安穩,閉上眼,便似乎能看見一個長著聶先生的臉的人倒於血泊之中。船艙隨風搖晃,他起身披了個衣服,打算梳理梳理近來的事,然而還未點著蠟燭,就聽到船艙外有一些動靜。
他走了出來,看見有人在船舷靠近水面處處,伏在那嘔吐,搜腸刮肚地,差不多把胃裡東西吐乾淨之後,身上也差不多被冷汗浸濕,看起來濕漉漉的。
韋鵬呆了。
聶先生聽到動靜回過頭,不由得也一楞。
再然後,他的戾氣被劇烈地激發了出來。
滾!——他厲聲咆哮,表情幾乎是猙獰的。——滾回去!!
第12章
韋鵬尚未見過聶先生如此失態的模樣。當年這位皇帝在朝堂上議政時是端莊的,演武時則很爽利,韋鵬自己確實曾經多次在后宮撞破對方的縱樂,但這位帝君享受那種掌控他人情緒和身體的狀態,似乎把將他人扯入欲望看作一種樂趣,在別人的視線下仍能夠恣意體會這個過程反饋給自身的力量感,並不覺得有什麽難堪之處。
然而聶先生現在似乎極其難堪,不僅難堪,還有一些狼狽,只是都被鋒利的的憤怒掩蓋了。
自己顯然無意間看見了皇帝不想被人看見的東西,至於這東西是什麽,韋鵬猜不透。他知道皇帝這幾年身陷囹圄,但皇帝不想談起這幾年,那麽他作為臣子也不該對皇帝的經歷有窺探之心。至於剛才一瞥之下,對方汗濕的衣襟下面覆於身軀的狹長傷痕,也不是他一個臣子能輕易詢問的。
韋鵬並沒有如對方咆哮的一樣返回船艙,而是在幾步之外解開外袍置於船艙上,跪地而叩首,道,臣蒙聖恩,領宰相事,故理之得失,天下之利病,臣皆與有咎責,遑論陛下之安危。
他再次叩首,道,臣剛剛任職之時,陛下說不願臣做一位趨炎附勢、口心不一的人,臣牢記在心,未敢有一日忘記。
聶先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韋鵬身邊,將那外袍猛地踢進了水裡。
那袍子內襯是綢緞,落在水面上之後隨水波搖晃、舒展,沒有沉落,而是在水面漂了一段時間。韋鵬仍是跪著,道,臣無法坐視您在江面上受凍,您如果不喜歡這外袍,臣只能把身上的衣服再脫下來給您了。
不用。聶先生的右手蓋住雙眼,仍能感覺太陽穴刺痛。憤怒也需要消耗體力,他現在沒力氣將韋鵬也踢進水裡了。
韋鵬聽到身邊的人跌跌撞撞地進了船艙,站起身跟了上去。
韋鵬:臣認識一些民間的名醫……
聶先生猛地轉過身。聽著,他厲聲道,朕是喝多了酒,除此之外絕沒有其他可能,你如果聽不懂,就從這兒滾!!
韋鵬一時語塞。
聶先生隻覺得頭暈目眩。他走了幾步,停下來,道,我們今天換一換。
韋鵬:……什麽換一換?
聶先生:朕去你的房間,你去朕的房間。嫡子還在睡覺,你不要吵醒他,盯著他一點。
韋鵬反應過來了,這意思如果這位大人物半夜裡再吐,就會直接吐在自己床上。
韋鵬剛表了忠心,此刻只能點頭。
韋鵬這一覺睡得仍不安穩。第二日,他在睡夢中緩緩蘇醒,隱隱感覺有人在盯著他。
韋鵬立刻睜開眼,發現嫡子就坐在他身邊,手裡握著一柄短刀。
韋鵬立刻就醒了。他還記著上次這孩子是怎麽突然拔刀扎進易容者腿上的。
嫡子:怎麽是你?
韋鵬:——你先把刀放下!
嫡子怒道:聶先生呢!
聶先生走進房間,道:你找我幹什麽。
嫡子立刻收刀,從床上跳下來跑到門口,乖巧得很,道:先生昨晚上睡得好嗎?
聶先生:睡得挺好。
他確實睡得挺好。不知道為什麽他在韋鵬床上睡得極其安穩,沒有夢魘,沒有宿醉,什麽都沒有,以至於他睡醒之後,還因為久違的安眠而感到了一絲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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