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與嫡子想象的並不相同。今天已經是他生日,他以為父皇會將它安排成一個與眾不同的日子。比如說,與自己面對面坐在一起,問一問這大半年都有什麽有趣的事情發生;又比如說,說擺下隆重的宴席,宴席之上珍奇鳥獸、稀世古玩琳琅滿目,擺滿一個孩子眼中最有趣的玩具和最甜美的點心。
而他真正在夜幕下來到河岸,看到的是河對面幢幢人影之中的兩位帝君莊重的身影。宮女們身著豔麗的華服,提彩燈跟隨璟帝;紙的、竹的、琉璃的燈點綴河岸,五光十色,縹緲如真似幻,就像是市井故事裡的仙境。有僧侶為璟帝奉上河燈,璟帝在河畔放燈之後,河中無數的燈跟隨而下,河燈映月,更不似人間景色。
嫡子怔怔地看著璟帝身邊的張君。他以為張君至少會顯出一絲懷念自己的不安神色,畢竟這天除了是晟國的節日,還是他自己的生日。但他的父皇,這位南夏國君始終是端莊的模樣,在璟帝身邊,形象並不因為客人的身份而遜色,反而還更出塵,卓然玉立,不卑不亢,如神仙人物。
嫡子一邊有些難過,一邊又有些仰慕。近乎一年過去了,他父皇仍是自己心中最好的模樣。之前自己仍在宮中時,宮人們就經常會說,他父皇是南夏未曾有過的好皇帝;在位幾年時間,南夏國土擴展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本人更是勵精圖治,生活簡樸,感情專一。雖然面對自己時不苟言笑,但如此端方雅正之人的帝王是自己父親,又該有多少孩子羨慕至極呢……
他正恍惚之際,河岸另一側的張君也俯身放下盞燈,似有若無地,朝這邊看了一眼。嫡子心中猛地一跳,迎上對方視線,見張君凝視著自己,表情不知該說是喜悅、無奈還是傷感,以口型道:雅兒。
嫡子呆了呆,眼淚唰地流了下來。韋鵬就在他身邊不遠處,聽到小孩突然哭了起來,以為出了什麽事,急急忙忙到他身邊。嫡子抓住韋鵬的衣服,哭道:我要過去!讓我過去那邊——
韋鵬有些尷尬。他安撫道:你不要聲張,我們不會很快下山,這幾天裡,必然還有很多機會。
我不要!嫡子哭道,我是南夏的嫡長子,我要見自己父皇,又有什麽不對嗎?為什麽一定要離著這麽遠偷偷去看他!你將張邇雅這三字告訴任何一個南夏人,他們都能立刻讓我與父皇見面,為何你連這麽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
因為你父皇身邊並不安全。韋鵬壓低聲音,不得不將一些他自己與聶先生分析過的隱秘之事透露出來,提醒這個不安的孩子鎮定一些。雖然以他的立場,說話必然真假參半,但如今境遇之下,欺騙小孩又能算什麽重罪呢。
韋鵬低聲道:你可知道聶先生為何遲遲無法送你回去?當年他正是受張君本人囑托,悄悄帶你離開的南夏皇城!這一年時間,南夏宮廷險象環生,又怎能輕易送你回去?若是執意任性,你便是要辜負你父皇的一片苦心了!
嫡子聽得呆了,忘了流淚,半天才回過神來,問道:……有人要刺殺父皇嗎?
韋鵬道:你是你父皇的軟肋,你在皇城,暗中的人便會朝你下手;你不在皇城,歹人知道哪怕你父皇遭遇不幸,你也會回來繼承大統,便不能輕舉妄動。不然你好好想想,聶先生放著安穩舒適的皇宮不住,為什麽悄悄帶你出宮,風餐露宿、旅途奔勞,甚至不惜前往另一個國家?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和你父親的安危著想啊!
嫡子:……竟然是這樣嗎?
韋鵬信誓旦旦道:是的,正是這樣。所以你也不必覺得離開宮城這麽久會遭到你父親責罰,因為這是他希望看到的情況。而在聶先生身邊,你更是只需要安分地跟隨,不要再提什麽回去找張君,免得聶先生為難。
嫡子猶猶豫豫地點頭,道:我在宮裡時,感覺大家都很友善。人群中,真的有歹人?
韋鵬歎道: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你父皇也已經離開皇城很久了。以他的身份,絕對不該長時間滯留戰場,但他執意如此,就說明皇城比戰場還要危險。我猜你父皇身邊有人給他下過毒,不致命的,低劑量的,不容易被發現的那種毒藥,使得他身體出了些問題。他離開皇城前去戰場督戰,其實也是想要排除、篩選出可疑的人。就算篩選不出,歹人不巧仍在出行人員中,也會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動手。我這麽說,你能接受嗎?
嫡子哪裡是韋鵬的對手,頭暈腦脹地點頭道:我接受,我明白,這都是父皇和聶先生的一片苦心。
韋鵬滿意地笑道:那我們也看得差不多,該回去休息了。
嫡子隨他離開河岸,逐漸遠離喧囂。他在夜幕裡走了一會,突然停下腳步,道:既然如此,我不透露出我真實的身份,假戲真做去見一見我父皇,也沒人知道啊?
韋鵬一愣。
嫡子:你看,我現在跟一年前長得不太一樣,而我跟父皇長得也不太一樣。
韋鵬開始頭暈。這倒是實話。張君目前仍是頂著一張前太子的臉,這二位走在一起,並不會讓人產生父子之疑。
嫡子:既然父皇如此關心我的安全,我更應該向他當面行禮;這一面之後,我自然會安下心跟隨聶先生。韋先生平時教我君臣父子之道,難道我想要感謝父皇的這種心情,與書中說的,有什麽相違背的地方嗎?
韋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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