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不顯。血無聲地緩緩順著他的衣物沁出。
如一一身白金色僧袍,漸漸暈開血的紋路,袍身上的金線蓮花一絲絲爬上血色。
他將封如故的身軀合入懷中,於是他身上染上了更多的血,膝頭、前胸、腰腹、臉上,他察覺不到似的,在一片血腥氣中,珍之重之地擁抱著他。
如一用氣聲詢問:“是……你嗎?”
他另一隻手握在袖中,緊緊掐著一樣東西,掐得指尖發疼。
如一將那重若千鈞的兩個字緩緩念出:“……義父?”
嘣的一聲細響,他袖中的紅豆手串散開了。
豔豔紅豆蹦跳著灑落一地,有些落入他身下匯成的小小血潭中,有些沒有。
他將封如故肩頭的衣服抓得起了幾絲皺褶,頭皮發麻,指尖蘇得發軟,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幾分氣力。
如一低下頭,用盡全力地低語:“……封如故。你又騙我……”
燕江南趕至近旁,眼見封如故氣息斷絕,她仍是不肯甘心,上前一一試過諸樣救治之法,一顆心在腔子裡緩緩跳著,漸漸冷了。
她輕聲說:“如一居士,將他交給我吧。”
如一抱著他,似是聽不懂燕江南的意思。
燕江南將眼淚艱難下咽:“小師兄……是風陵山人。”
如一望著她,嘴角輕輕牽扯,竟是做出了個模糊的笑的模樣。
是啊。
小師兄,小師兄。
明明之前,封如故露出了那麽多的破綻,可他總是放過了。
與義父相同的箜篌之藝,與義父同樣的精巧心思,與義父同樣的不羈容止。
而他給以了什麽樣的回應呢?
“照貓畫虎,終不相似。”
“雲中君,請自重。”
“但也請你勿要自作多情。”
“螢燭之光,無從與明月爭輝。”
這樁樁件件的細節,他從未察覺過嗎?
或許,他根本是有意放過的。
他心中是不願承認的,承認封如故是義父,承認,他竟會……
懷中一空,封如故已離他而去。
如一想喊一聲,卻已失聲。
他的右手直連髒腑,離開封如故的身體,方覺出掌心麻得動彈不得。
他慌亂抬起手來,手指卻隻來得及觸到封如故散落的長發發尾。
燕江南實在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麽才好,隻低言一聲“抱歉”,便轉身而去。
如一什麽都不曾拿到,只有三根長發掛在他的指尖,迎風而動。
……就像他這一生,真正想得到的、想抓住的,一樣都未曾在他手中。
他的頭突然疼得難以忍受了。
如一佝下身子,扶著欲裂的頭,前情種種,俱在眼前。
他猛嗆出一口溫熱來,血水從唇邊瀝瀝滴下,與封如故體內流出的血匯作一處,再不離分。
搜魂失敗的盈虛君懷擁著荊三釵,一直在留心這個年輕蓄發的俗家僧人,見他突然嘔血,忙“喂”了一聲:“你如何了?”
然而如一充耳未聞,只是擦淨嘴角,便爬起身來,茫茫然出了亭外,與羅浮春、桑落久擦肩而過。
三人相逢無言,唯余一眼之緣,便再無交集。
無人關注如一的去向。
他染血的手握緊“眾生相”,一步一踉蹌地往前走去。
如一茫然在自己的思緒當中,直到“眾生相”興奮地嗡鳴了許久,且內裡魂魄頂撞騷動不止時,他才抬起劍來,平舉在掌中,觀視片刻,釋出劍中之魂。
最先搖頭擺尾鑽出來的是“人柱”小五。
她像是嗅到了什麽味道似的,飛快朝前奔去。
如一似有所感,提起全身之力,勉強跟上了她。
風陵眾人,為禦外侵,都集中在了浩然亭前亭中,主殿青竹殿前,是一片平坦空地。
此時望去,殿前並無異常,隱見清氣流動,一如往常。
但“人柱”卻像是嗅到了骨頭氣味的小狗,活潑潑地繞著青竹殿前漂浮一圈,旋即站定,像是探手破開了什麽陣法,隨後,從虛空之中,抱出了一個纖瘦人形。
只見了那人影一眼,如一的身體便劇烈地顫抖起來了。
他化作一點淡淡的光聚在青竹殿前,人形的手腳抱在一處,縮得緊緊,像是佛前清池裡未曾開放的抱身之蓮,散出淡淡的蓮華。
同為鬼軀,“人柱”小五歡天喜地地抱住了這個孱弱的人影,邀功似的捧到如一眼前。
“……進去。”
如一來不及想封如故的魂魄為何會離開浩然亭,在青竹殿前徘徊,像是在發夢,連他自己也不知這夢是噩是善,只是突然地滿心歡喜了,以至於幾近落淚。
他將“眾生相”向“人柱”舉起:“……帶他進去。我……帶他離開。”
……這柄劍,名曰“眾生相”,如今,卻是真正容納了他的茫茫天地中,眾生中的唯一了。
事發突然,他怕封如故魂魄不經呵護,會消失在劍中,更擔憂消息走漏,引起還未散去的道門反撲,是而悄悄離開了風陵山,不曾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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