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澈醒來,掀開層層疊疊的床幔坐在鏡台前。
對鏡自照的人,容貌昳麗無雙,蕩魂攝魄,靡豔至極, 眸光卻空白冷冽,不見喜怒愛恨。
須臾夜風又起, 紗幔憑風而動, 鏡中隱隱映照出另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君聆淵側臥在床, 呼吸深沉而平穩, 深邃俊美的面容染上一層饜足神色。
瀾澈沒有再看他一眼,手中雪白發帶一纏一繞, 高束三千青絲, 旋身而起時,廣袖白衣迤邐曳地, 如同嫋嫋流動的輕煙。
他起身走到床邊,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君聆淵, 終究一個字也沒有說,轉身的瞬間,卻見他左手二指不知何時執起一面血紅色的面具輕輕覆在面上,蓋住了他靡豔帶殺的美麗容顏, 血色假面和他一身白衣相互映襯, 宛如雪夜中的一輪圓月, 高懸孤天之上。
舊仇添新恨, 龍城殺氛起。瀾澈雪衣烏發,假面覆臉,猶如身形飄渺的暗夜豔鬼,裹攜一身殺氛,奪門而出。
*
夜如潑墨,寂靜無聲。
梅疏影今夜比往日疲累許多。王太后霜靖河今日很是反常,以往她都會在每日亥時就寢入睡,今夜卻不知何故,直到子時末才在梅疏影的萬般哄勸下勉強躺下。
“梅兒,我害怕……”應龍城的王太后面目姣好穠麗,皮膚白皙細膩,一眼看去猶如二八少女,唯有看到她那一雙形狀稱得上華美、卻渾濁黯淡的眼眸時,才能隱約意識到這個女人已經不再年輕了。
她這種顛三倒四的狀況已經持續數十年,時而亢奮異常,時而膽小驚懼。應龍城最有威望的醫者杏林君說她身體無恙,但是心有痼疾,怕是一生都難以治愈。
梅疏影跪坐在霜靖河床邊,恭順耐心至極:“娘娘莫怕,此地是應龍王城,戒備森嚴,王上年輕有為,英武非凡,在他治下,不會有人傷害您的。”
“我害怕……”霜靖河蒼白的薄唇微微顫抖,長而瘦削的手掌從錦被出猛地探出,一下子捉住了梅疏影的手腕:“梅兒,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我預感很準的,有人要害我……你信我……”
“這……娘娘,這不合規矩。”梅疏影憂鬱片刻,為難地搖頭。她雖名為王太后義女,宮中人人尊稱一聲公主,王上也待她親如手足。可她終究在九幽城生活過長大,骨子裡那種等級分明、以主為尊的觀念已成為無形的枷鎖令她自困其中,因此這些年來,她還是將霜靖河視作主子尊重順從卻不敢親近,更不願行冒犯逾矩之事。
誰知她的話不知因何刺激到了霜靖河,卻見對方神情驟然一變,臉上驚恐瑟縮之色忽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不甘和憤恨。
“規矩?我的話便是規矩!”霜靖河猛地從床上坐起,美麗的鳳目圓睜著,死死盯著梅疏影的臉:“……同為瀛洲公主,為何姐姐就能嫁給王上,我卻什麽也不是,還要天天守著這些破規矩?”
“是梅兒失言,請娘娘恕罪!”梅疏影跪地賠罪,同時心中歎了一口氣,知道這是霜靖河的記憶又混亂了,以為自己還是百年前瀛洲仙島的公主,殊不知滄海桑田,瀛洲早已經沒有了……
霜靖河好似最喜看到旁人露出恭順服從的模樣,頓時喜笑顏開俯下身去拉起梅疏影的手,欣然道:“那就說好啦,梅兒留下來陪我。”
“這……”梅疏影無奈低頭,懇求道:“梅兒身上汙濁,還請娘娘恩準梅兒沐浴更衣後再來陪伴娘娘鳳駕。”
霜靖河鬧了一遭,像是終於疲乏了,怏怏躺回塌上,衝梅疏影擺擺手:“準了,你去吧。”
梅疏影恭敬地為她整理好一切,這才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偏殿中放水沐浴。
旁人看她深得太后王上歡心,總是豔羨不已。但其實只有她一人知道,伺候身患瘋病的王太后並不輕松。
梅疏影和大部分鮫族一樣,雖非嫡支嫡脈,但也擁有得天獨厚的美麗容顏,可是像她這樣的鮫人無論在九幽城還是應龍城都比比皆是,比起其他鮫人她沒有任何長處,直到得到了霜靖河的賞識,將她留在身邊,她才一點一點從一個普通的鮫人女子慢慢成為這座宮殿的半個主人,因此她格外珍惜現在自己擁有的一切,服侍霜靖河也盡心盡力,殷勤周到。
水流漸小,池子很快就被放滿,梅疏影高高挽起墨色秀發,脫下身上繁複厚重的宮裝踏入浴池,把自己埋入溫暖舒適的熱水中。
水溫正好,熱水升騰而起的蒸汽在空氣中氤氳出一層朦楠峰朧的霧氣,梅疏影享受似的長舒了一口氣,準備闔上眼小寐片刻,感受著全身上下的毛孔在熱水中緩緩打開的輕盈感。
就在她雙目將閉未閉的瞬間,一道鬼魅般的白影裹攜著凜然殺意倏然閃過。
梅疏影的身子還僵在池子裡,雙眼卻不由自主地瞪大,寒意悄無聲息地攀上了她的脊柱。下一刻,她想也沒想猛地站起身來,大步跨出浴池,甚至來不及擦拭身體上淋漓不止的水珠,伸手裹上外袍就往霜靖河寢宮急急奔去。
“梅兒,我害怕……”
“有人要害我,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片刻前還被她當作瘋話沒有放在心上的喃喃絮語此刻像是魔咒一樣在腦海中反覆循環。
不會的,一定是她們想多了,這裡是戒備森嚴的王城,王太后不可能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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